如此说来,鲁迅的主张似乎是前后矛盾的,这是否涉及鲁迅前后期思想的变化发展问题呢?我认为,不能这样认识,从以上引文中可以看出,鲁迅关于创作心理的非目的性的观点,是前后一贯的,而鲁迅对于创作的目的和社会效果的认识更是一开始就非常明确的。所以鲁迅的观点前后并不矛盾。只是鲁迅把创作目的即创作的指导思想的考虑,和具体的创作心理过程,在实际和实践上作了区分。前者是认识活动,后者主要是感情活动,认识与感情既对立又统一,虽密切相关,不能截然分开,但究竟不是一回事。它们各自遵循不同的规律,所以不能混同和等同。两者的关系应是这样:越讲创作的目的和社会效果,就越要懂得,承认创作心理的非目的性,就越要尊重和遵循创作的心理活动规律;而越这样,便越能达到创作的社会目的,取得创作的社会效果。反其道而行之,其结果也必然是适得其反。鲁迅正是这样看问题的。正因为他重视创作的社会效果,他才强调创作本身的内在规律,《阿Q正传》的创作过程很可以说明这一点。众所周知,鲁迅创造阿Q这个形象就是“要画出这样沉默的国民的灵魂来”,而且,“阿Q的影象”在作者“心目中似乎确已有了好几年”,不但创作目的明确,并且早有准备。但在具体创作的时候,阿Q的形象却似乎脱离了作者的主观考虑而独立活动起来,不是它服从作者的意图,而是作者要顺从它的发展。当初有人嫌“阿Q之收局太匆促”,怪鲁迅“如此随便给他一个‘大团圆’”。鲁迅解释说:“其实‘大团圆’倒不是‘随意’给他的;至于初写时可曾料到,那倒确乎也是一个疑问。我仿佛记得;没有料到,不过这也无法。”《华盖集续编的续编·〈阿Q正传的成因〉》。这说明,阿Q的命运,阿Q的形象发展,不是事先有意计定,精心安排的,不是出于要达到什么目的,收到某种效果的考虑的,而是水到渠成,自然而然形成的。这意味着感情活动的规律在起作用,什么感情呢?那就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正是鲁迅对阿Q这个人物的这种态度,在阿Q形象的运动中,潜意识地、自然而然地发挥着作用。这时,创作的指导思想,社会目的和效果的考虑,早已不是念兹在兹,而是由有意转到无意,由自觉转入自发,亦即在暗中潜在地发挥作用。而这种作用过程,是作者往往并不意识到的,而愈是不意识到就愈有创造性。王蒙说过:“创作之所以成为创作,不仅对于读者是新鲜的,而且对于作者也是新鲜的,不仅能出乎读者的意料,而且能出乎作者的意料。”这些话没有深切体验是说不出来的。 鲁迅在强调创作的社会目的和效果的同时,也重视创作的心理规律,他反对把问题简单化,反对创作的指导思想直接“干涉”、作用于创作的具体过程。他在逝世前不久写的《这也是生活》一文中,非常深刻而又非常生动地阐述了他对这个问题的认识。这篇文章,主要驳斥了那种要人们吃西瓜也应该想到国耻和爱国的“左”得可爱的怪论,其观点完全适用于艺术创作。鲁迅是这样说的: 教人当吃西瓜时,也该想到我们的土地的被割碎,像这西瓜一样。自然这是无时无地无事而不爱国,无可訾议的,但倘使我一面这样想,一面吃西瓜,我恐怕一定咽不下去,即使用劲咽下,也难免不能消化,在肚子里咕咚的响它好半天。这也未必是因为我病后神经衰弱的缘故。我想:倘若用西瓜作比,讲过国耻讲义,却立刻又会高高兴兴地把这西瓜吃下,成为血肉的营养的人,这人恐怕是有些麻木,对他无论讲什么讲义,都是毫无功效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