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益《江南曲》云:
嫁得瞿唐贾,朝朝误妾期。早知潮有信,嫁与弄潮儿。
商人重利轻别离,这位痴情女专注情于“信”,竟云宁下嫁于趁潮水来去之海上弄舟之小子,“惟涎其乘潮有信无误而已,她不复计,其情痴可见。”但正因情痴才有尖新奇丽之感。贺黄公《皱水轩词筌》云:“唐李益诗‘嫁得瞿塘贾’云云,子野《一丛花》末句云:‘不如桃杏,犹解嫁东风’;此皆无理而妙。”思虑发于无端是无理也。然其妙处却正在无理。如果说,“不如桃杏,犹解嫁东风”是“无理而妙”,那么“落花一夜嫁东风,无情蜂蝶轻相许”则是愈无理而愈妙了。事实是,情之愈痴者,愈远于理也。
冯延巳的《蝶恋花》云:
谁道闲情抛弃久?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河畔青芜堤上柳,为问新愁,何事年年有?独立小桥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
这首词写的也是一片痴情,而转折多妙,自谓久弃闲情,春来依旧惆怅,一转也。惆怅便一任惆怅,且借酒浇愁,不惜朱颜消瘦,再转也。年年见青芜杨柳,惹动愁思,痴情冥索不得,三转也。东风满袖,痴立小桥,待得月上平林,归来已晚,伤春之故,终是茫然,此其情所以愈痴也,是又复惆怅一日,毕竟闲愁欲抛未得,四转也。“此词写痴情人为春愁所苦,若负剑之蛇,盘旋左右,痛终不解;曲折多处,正缘春恨多耳。”周美成《菩萨蛮》后阕云:
天憎梅浪发,故下封枝雪。深院卷帘看,应怜江上寒。
雪下得连梅枝都封住了,居人惴虑江上心上人之寒。所以很不喜欢下雪,但雪因天时而降,不敢责怪,于是迁怒于梅花之浪发,谓天亦憎此,故下封枝之雪以示惩戒,致令江上人受池鱼之殃。离人本无闲情去看花开,花竞发而致天雪,则梅花岂非浪发乎?天怒人怨,有其宜矣。既切女儿心事,又合女儿口吻。充分表明女儿的痴绝之情。牛希济《生查子》云:
春山烟欲收,天澹稀星少。残月脸边明,别泪临清晓。语已多,情未了,回首犹重道。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
月照泪光,纵横满面,语多情未了,回首犹重道,看他哭哭啼啼,絮絮叨叨,真是痴情彻骨。记得绿罗裙,从此眼前只理会得一片绿,再见芳草处处,辄动怜爱之心,是别已久情未了,岂止未了,更是颠颠倒倒,除却一片绿外,不晓他事矣。这是痴情男子的情态。详见《中国文学欣赏举隅·痴情与彻悟》。
吴宓在《诗学总论》里说:“柳宗元诗:‘一身去国六千里,万死投荒十二年’,又陈其年诗:‘百年骨肉分三地,万死悲哀并九秋’,夫二人之艰难困苦,虽至其极,然尚未死,即人死亦只—次,乃曰万死,是切挚之笔也。……切挚有二法:或加增其数量,或改易其事理。所谓改易其事理者,即诗人感情深挚激切之时,所言实与真理实象不合,与世中常理相悖,而写来又但觉其逼真,而颠扑不破是也。”转引自傅庚生:《中国文学批评通论》商务印书馆1947年版第80一81页。
袁枚说:“诗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沈石田《落花诗》云:‘浩劫信于今日尽,痴心疑有别家开。’卢仝云:‘昨夜醉酒归,仆倒竟三五。摩挲青莓台,莫嗔惊着汝。’宋人仿之云:‘池昨早添水三尺,失却捣衣平正台。今朝水退石依然,老夫一夜空相忆。’又曰:‘老僧只恐云飞去,日午先教掩寺门。’近人陈楚南《题背面美人图》云:‘美人背倚玉阑干,惆怅花容一见难。几度唤他他不转,痴心欲掉画图看。’妙在皆孩子语也。”《随园诗话》卷三第十七;着重号是引者加。这都是痴情的好例。情到痴处,便再见童心,物我混一,由常态转入变态。以常理揆之,迹近疯狂,确实不可以理喻,但深入研究就会发现,在这痴情之中却自有至理在。“夫诗言诗不言理者,情惬则理在其中。”《清诗话·贞一斋诗说》。那反常或变态行为不正是心理乃至生理的需求吗?痴情所以被认为无理和背理,是离开了生理—心理的需求专用现实生活中的常理去衡量的结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