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论证,使我们进一步懂得,意识和潜意识的界线是愈来愈模糊了,正如常态与变态,理性与非理性的界线说到最后也是模糊的一样。从理论上说,当我们说到意识的时候,本身就已意味着潜意识的存在,而说到潜意识当然也意味着意识的存在,因为只有自觉意识者才能有潜意识,没有自觉意识者根本谈不到潜意识。正如只有理性者才谈到非理性,没有理性者根本谈不到非理性。所以想把意识和潜意识作严格区分是不可能的。“这些界线与其说是实际地存在,毋宁说是想象地存在着;至少,我们不能够用手指,像在地图上指点国界一样地把它们指出来,艺术越来越接近到它底或一界线,就越会渐次地消失它底一些本质,而获得界线那边的东西底本质,因此代替界线,却出现了一片融合双方的区域。”《别林斯基选集》第二卷第441—442页。别林斯基的这段精辟的论述,具有普遍的意义,意识和潜意识的界线也是这样的。
在艺术创作中,这种界线更难划清,但是,“喜欢论述自己艺术的作家们……总是谈论自己创作活动中那些有意识的,自觉运用某些技巧的部分,而无视那些……非自觉地进行的部分。他们对自己自觉的创作经验感到荣幸,然而往往正是那些他们不愿谈论的部分反映或折射了他们的本质。”雷·韦勒克奥·沃伦:《文学理论》三联书店1984年版第84页。洛斯承认:创作能力在它发展到极致时,是有意识和无意识兼而有之,……麇集于脑海(即无意识的“深渊”)中的意象所经历的形变是无意识的,而对这些意象的控制是有意识的。同②第86页。这种说法比较符合实际,下面不妨以一个故事为例作具体说明:
唐代有位高僧香严闲禅师,一天,他和另一位和尚一起登临庐山。两人一路谈天说地,颇为投契,香严闲禅师发现这位同行者绝口不谈国事,而他已从传闻中得知此人是位不寻常的人物:他原名叫李忱,是宪宗皇帝的第十三个儿子,当今武宗皇帝的叔父。他放弃王公的富贵荣华,隐姓埋名,来到深山古刹,出家为僧,过着暮鼓晨钟的生活,老禅师心想,这么一个人物,他的内心果真断绝一切世俗之念了吗?
两人走了一程又一程,峰回路转,著名的庐山瀑布忽然展现在眼前,自然想到李白的名句:“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这壮美奇观的景色引得老禅师诗兴大发,他忽然心生一计,说道:
“怪不得古来多少诗人来到这里,都要歌咏瀑布,老僧才疏学浅,此时也想得两句诗,可是下韵就接不上了……”
李忱也随之兴起,说道:“师傅既然雅兴,咱俩何不联句,师傅先吟上句,小僧来续下联便是。”
香严闲于是朗吟道:“千岩万壑不辞劳,远看方知出处高。”
李忱玩味着豪迈的诗句,一股按捺不住的激情在胸中翻腾,也高声吟诵道:“溪间岂能留得住,终归大海做波涛!”
香严闲禅师听完下联,不觉一愣,这诗句好大气魄,再一想,不由一惊,面前这个人绝非等闲之辈,小小“溪间”怎能留得住他,他本是大海蛟龙,终究是要回归大海,掀起万丈波涛的呀!接着香严闲哈哈大笑起来,李忱很是奇怪,问道:“师傅何事大笑?”香严闲风趣地说:“您这两句诗,倒使我记起白居易的两句诗来:‘何必奔冲下山去,更添波浪向人间’,你们两个,一个想留山上,一个要冲下山去,可叫老僧何去何从呀?”
李忱猛然省悟,刚才的诗句泄露了自己内心的隐情,他不能忘记父亲宪宗皇帝是被宦官谋害的,当今武皇帝也是在腥风血雨中登上宝座。……自己很想有所作为,重振大唐江山,然而,他觉察武宗嫉忌自己的才能,为韬晦计,他才远离朝廷,到此为僧。然而他身在山林,心怀魏阙,正像那狂泻的瀑布,总想“归大海”“做波涛”,这个隐藏在内心深处的真情,不料竟在即兴吟诗之间宣泄出来。后来,李忱经“千岩万壑不辞劳”的奋斗,终于接替武宗登上帝位,成为历史上的宣宗皇帝。《诗中见真情》载《文学报》1983年9月22日。
李忱即兴吟诗,是有意为之,是意识活动。但其底蕴却是无意识的,不自知的。这是意识中的无意识,是意识表现无意识,或无意识借意识来表现。所以李忱此时此刻的创作心理是有意识还是无意识是很难区分的。可以说又有意又无意,有意中有无意,无意中有有意。正是这种混茫朦胧状态构成了他的创作心理内容,使他吟出了那样两句诗。没有这种状态,他的诗是吟不出来的,所谓“诗言志”者,其“志”大半就是在这种无意中“言”出来的。“言志”而意识到是在“言志”,恐怕就“言不由衷”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