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们从“对牛弹琴”说起。不消说,在日常生活中,任何心理正常的人都不会去做对牛弹琴的蠢事。但在有情要抒、除了牛以外又一时找不到抒发对象的情况下,“对牛弹琴”这种反常或变态的举动却是可能出现的,而且应该认为也是正常的,这叫不得已而求其次。高尔基在《我的大学》里写到他在流浪的日子里,在一家面包作坊里当伙计,得到他外祖母——他的“最知心的人”,“最了解、最珍贵的人”逝世的消息的时候,他强烈地想要对人讲述一下他的外祖母,借以抒发他的痛苦和哀伤,但他一时找不到任何可以做抒发对象的人。 “过了许多年以后,当我读到契诃夫关于马夫的异常真实的故事的时候,我想起了这些日子。在契诃夫的故事中,马夫对马诉说着自己儿子的死。遗憾的是,在那些辛酸悲哀的日子里,我的周围既没有马,也没有狗,我没有想到把悲哀分一些给老鼠——在面包作坊里,老鼠是很多的,我和它们的关系也很友好。” 契诃夫的这篇小说名叫《苦恼》,写的是在寒冷的冬夜里,一个马车夫像幽灵似的坐在马车上,载着旅客赶路。一路上,他先是向军官诉说自己儿子的死。但那军官却“闭着眼睛,分明不愿再听”。接着他又向另外几个旅客诉说,但当他刚刚开口说出“这个星期……我的儿子死了”时,对方就打断他:“大家都要死的……算了,赶车吧!赶车吧!”对他毫无同情之心,自然也诉说不成。他的眼睛焦灼而痛苦地打量大街两边川流不息的人群:“难道在这成千上万的人当中,连一个愿意听他讲话的人都找不到吗?”他又试了两次,都没人理会。最后,他只好走到马棚里对他的小母马诉说了。“是这么回事,”他告诉对方,“小母马……我的儿子下世了……他跟我说了再会……他一下子就无缘无故死了……哪,打个比方,像生了个小崽子,你就是那小崽子的亲妈……突然间,比方说,那小崽子跟你告别……死了……你不是要伤心吗?”这一次的情形却不同,“小母马嚼着干草,听着,闻闻主人的手。”于是,马夫“讲得有了劲,就把心里的话统统讲给它听了”。如同对牛弹琴一样,把老鼠和马当做同类,视为知音因而人畜莫辨。这也是把想象当真实的表现,也是一种虚幻、迷妄的心理状态。这种变态现象,在人们感到孤独无依、百无聊赖之际是容易发生的。这是情感抒发的要求,而情感是不能区分自我与外界事物的。“春来心事凭谁问?惟有帘前双燕知”。双燕在这时便成了知音。唐朝张祐有一首七绝: 禁门宫树月痕过,媚眼惟看宿鹭窠。 斜拔玉钗灯影畔,剔开红焰救飞蛾。 写的是宫女深夜孤寂无聊,灯前斜拔玉钗,从灯焰里救出一只可怜的飞蛾。飞蛾投火正如良家女子入宫。这无意识的动作表现了她对生命、对自由的向往。她不忍看见飞蛾同自己一样,陷入如此悲惨的境地。在这一瞬间,她泯灭了人类和昆虫的界限,把飞蛾看成自己的同类,与它同病相怜——实则是怜惜自己的凄惨命运。只是她没有意识到而已。 当一个人孤寂时,不仅动物可以成为知音,山川草木日月星辰风雨雷电一切有生之物和无生之物都可以成为抒发对象,对月伤情,见风流泪便是例证。约翰·克利斯朵夫在孤独中,曾把莱茵河作为惟一的知己:“他惟一的朋友,听到他吐露思想的知己,只有在城里穿过的那条河,就是在北方灌溉他故乡的莱茵,在它旁边,克利斯朵夫又想起了童年的梦境。”一位英国年轻姑娘珍妮·古多尔,只身在非洲丛林考察黑猩猩的行为习性时,曾这样写道:“一年以后我发现自己有些古怪了。比方说,我开始和没有生命的东西谈话。我总是向我的峰顶道早安,或者走在路上向我汲水的小溪问候。我突然对树木发生了兴趣,用手去抚摸老树粗糙弯曲的树身,或者去抚摸光滑凉爽的幼树,仿佛能感到它们的汁液在搏动。……我顶喜欢下雨时坐在森林里,闻着湿润的空气,倾听雨点打在叶子上的‘嗒嗒’声,仿佛我已融进这梦幻似的绿褐色的世界里了。”《黑猩猩在召唤》科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55—56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