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说,“君子有终身之忧”,这话用在艺术家身上尤为切合。艺术史证明,艺术家多是有终身之忧的人,他们都有一颗赤子之心,这就注定要终身受累。艺术家又是有所追求、渴求的人,他们憧憬和向往真善美,他们见不得和容不得假恶丑,这也必然导致痛苦和忧患。只有浑浑噩噩、不识不知的人才没有痛苦。基督教的教义说,谁的知识增长谁的苦恼就增加。这话有一定的道理。 从另一方面来说,美的事物本身就含有悲痛的成分。“康德言接触美好事物,辄惆怅类羁旅之思家乡。”《管锥编》第982页。钱钟书先生指出:“心理学即谓人感受美物,辄觉胸隐然痛,心怦然跃,背如冷水浇,眶有热泪滋等种种反应。”同②第949页。这样说来,艺术家又多了一层痛苦。 但痛苦对艺术家来说,不仅是必然的而且是必须的。痛苦其实是宝贵的精神财富和创作的源泉。一帆风顺的人常常是浅薄的,因为思考的机会太少了。孟子说得好:“人之有德慧术知者,恒存乎疢(chèn音趁)疾,独孤臣孽子,其操心也危,其虑患也深,故达。”《孟子·尽心章句上》。(人之所以有道德,聪明,有本领、才能,经常是由于他们遭到灾难。只有那孤臣孽子,他们时时感到不安,考虑祸患深远,所以才通达。)尼采甚至说:“只有大苦痛才是心灵的解放者。”《快乐的知识·原序》商务印书馆1940年版。罗曼·罗兰也深刻指出:“一切伟大的东西都是善良的,而极度的痛苦则近似于解放。压迫、侮辱和摧毁灵魂的,只是中等程度的痛苦和欢乐。”《罗曼·罗兰传》第136页。是的,人们常常由于极度痛苦而走向大彻大悟。痛苦是一种深刻的灵魂之苦,从痛苦的深度可以看出个性的深度。只有完备的个性才能经历痛苦。痛苦是一种神圣的力量,个性在痛苦中向深处发展而走向成熟。一个人洞察自己和时代社会的深度是与他所受痛苦强度成正比的。不曾经历过精神或心灵巨变或剧变的人,无异是在生命的户外徘徊,也许偶尔猜想到几分墙内的动静,但总是肤浅的,不切实的,甚至完全是隔膜的。“不曾哭过长夜的人,不足以语人生”,“一切伟大的人是由泪里生长,从苦恼和穷迫中迸出来的”。《拜伦传·原序》湖南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罗曼·罗兰在《贝多芬传》里说:“我称为英雄的,并非以思想或强力称雄的人;而只是靠心而伟大的人。”“他们永远过着磨难的日子;他们固然由于毅力而成为伟大,可是也由于灾患而成为伟大。” 痛苦使人深沉,痛苦也使人向善。席勒曾说最高的道德快感总有痛苦伴随着。雪莱认为:“我们往往选择悲愁、恐惧、痛苦、失望来表达我们之接近于至善。”《为诗辩护》。傅雷指出:“辛酸的眼泪是培养你心灵的酒浆,不经历尖锐痛苦的人不会有深厚博大的同情心。”《傅雷家书》(增订本)第133页。宗白华说:“深于情者,不仅对宇宙人生体会到至深的无名的哀感,扩而充之,可以成为耶稣、释迦的悲天悯人;就是快乐的体验也是深入肺腑,惊心动魄;浅俗薄情的人,不仅不能深哀,且不知所谓真乐。”《美学散步》第128页。痛苦使人向善,而向善又往往造成痛苦。痛苦使人爱,也往往来自爱,爱而不得所爱便又陷入痛苦。 在艺术家深沉的哀痛中也有深沉的欢乐。心理学家认为,“情感是复杂的、模糊的”,“即使在最惬意的欢乐和情爱中也包含着痛苦和乡愁。”《手势心理学》英文版第36页。理想的快乐本来就是一种极其近乎悲哀的心情。柏拉图说,痛感和快感是混合在一起的。“有些快感只是表面的,而不是真实的;另外一些快感,看来是很大而且很多的,实在是和痛感混合在一起。”《柏拉图文艺对话集》第297页。李博说:“忧郁,甚至深沉的痛苦,曾使诗人、音乐家、画家、雕刻家产生最美好的灵感。”“还有一种艺术,公然而且故意地悲观厌世。”见《外国理论家、作家论形象思维》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79年版第187—188页。(以下凡引此书均简称《论形象思维》)“这样的人,他们有一种吸聚烦恼的天才,他们喜爱忧伤,像喜爱酒一样,不愿损失一点一滴。”《现代音乐家评传》第17页。詹姆士引用他人的话说:“吾以为忧郁之感情乃感觉中之最逸乐者。吾乐乎流涕,吾乐乎绝望。”《社会心理之分析》商务印书馆1933年版上册第75页。到了这个地步,已经苦乐不分而近乎心理变态了。 把上面这段话的意思总括起来就是,人是有情的,有情就要抒发,哀怨之情更要抒发,也该抒发。这是人类求生存的需要,也是创造的需要。“感情,真的感情,是难得的,是名贵的,是应当共有的;我们不应当拒绝感情,或是压迫感情,那是犯罪行为,与压住泉眼不让上冲,或是掐住小孩不让喘气一样的犯罪。”《徐志摩作品选·落叶》。可以说抒情是道德的,也是审美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