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诉你,歌手啊,我必须哭泣, 不然,这沉重的心就要爆裂; 因为它曾经为忧伤所哺育, 又在失眠的静夜里痛得久长; 如今它就要受到最痛的一击, 使它立刻碎裂——或者皈依歌唱。《拜伦抒情诗选·我的灵魂是阴沉的》。 眼泪之于逆境的改变是毫无作用的,但对抒发来说却是必要的。因为“我们把悲痛告之于友人就等于减轻了一半悲痛。我们谈出了什么,那我们在这一方面的激动也就减弱了。”《费尔巴哈哲学著作选集》三联书店1962年版下卷第110页。生理学告诉我们,情绪一经产生,如外部的躯体反应全被禁止,则内脏被发动起来的力量势必向内发泄,于是产生一种深切而持久的内在感觉,最终可导致精神病或更加严重的后果。现代科学研究发现,人在悲伤时的眼泪与激动兴奋时或风沙迷眼时的眼泪的化学成分迥然不同。悲伤时体内产生一种有毒、有害的化学物质,而带有感情色彩的泪水可以把这些有毒的化学物质净化,从而减轻或消除忧愁。可见抒发是人的生理—心理的需要,有情不抒是违反自然的。心灵需要呼吸,不纳不吐,精神就会窒息。我国古代医书《黄帝内经》早有“悲哀愁忧则心动,心动则五脏六腑皆摇”的记载。祖国医学还指出精神刺激引起的抑郁可使人神经衰弱、内分泌紊乱、精神失常,发生高血压以及其他心血管疾病,同时大大降低人体的免疫力。如果这种情绪和情感能得到适当疏导和抒发,就可避免或防治各种疾病。心理医学家认为,积贮的烦闷忧郁就像是一种势能,若不释放出来,就会像感情上的定时炸弹一样埋伏心间,一旦触发就会酿成大难。但若能及时用倾诉或自我倾诉的方式予以宣泄,就可取得内心平衡而免灾祛病。这与苏联医学家提出的感情应力学说不谋而合。这种学说认为,人的各种感情,一定要通过心理上的应激反应以各种不同的方式表露出来,否则将有损身心健康,甚至发生疾病。现在国外流行一种发泄疗法或喊叫疗法,就是医治心理压抑症的。这种“心病”一般疗法很难收效。而喊叫疗法通过急促、强烈、粗犷、无拘无束的喊叫,可将内心郁积宣泄出来,使人回到童年时代,享受那种无忧无虑、天真活泼年华中的温馨和幸福,从而恢复精神状态与心理状态的平衡一致。而且,有些胆小怕事的人,经过喊叫疗法,变得性格坚毅、果断、刚强。《发泄疗法初探》载《大众心理学》1984年第2期。 但是,痛苦对于艺术家来说,却并非完全不幸。因为伟大的艺术总是出自巨大的痛苦。“千古绝调,必成于失意不可解之时。惟其失意不可解,而发言乃绝千古。”《清诗话·汉诗总说》。从这一点来说,痛苦是艺术的源泉。尼采曾把母鸡下蛋的啼叫和诗人的歌唱相提并论,认为二者都是痛苦使然。费尔巴哈也说:“痛苦是诗歌的源泉。只有将一件有限的事物的损失,看成一种无限损失的人,才具有抒情的热情和力量。只有回忆不复存在的事物时的惨痛激动,才是人类的第一个艺术家。”《费尔巴哈哲学著作选集》上卷第106页。他还说,“苦水必须吐出来;艺术家不由自主地拿起琴弹起来,为的是吐露自己的苦痛,他倾听自己的苦痛,并且把自己的苦痛对象化,以此来消散自己的苦痛,他为了减轻压在自己心头上的重负,就让空气来分担,将自己的痛苦当做普遍的本质。”同③下卷第154页。而艺术家又常常是痛苦的人。因为他们比别人敏感,易受刺激,易陷于极端。他们爱得更火热,恨得更强烈。“一方面他比所有的人扶摇直上,另一方面,也许比所有的人都彻底地沉没到生活的泥潭中去”。(别林斯基)这样,不可避免地就要比别人承受更多的痛苦。瓦格纳(Wagner)写道:“生活如意时,艺术可以不要,艺术是到生路将穷处出来的,到了无论如何都不能生活的时候,人才借艺术以鸣,以鸣其所欲。”转引自郭沫若:《文艺论集》第194—195页。所以不幸与艺术有不解之缘。小泉八云断言:“伟大的作品,在过去或在将来,没有一种是一个不知道痛苦的人所写成的。一切伟大的文艺都是于悲哀这种沃壤中得到它的根源。”《文艺谭》北新书局1931年版第67页。中国古代美学理论和文论,也一直强调这一思想。司马迁在他有名的《报任安书》中所写的那一段话,是人们都熟悉的:“盖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抵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来者”,“思垂空文以自见”。并在《屈原列传》中结合屈原的作品作了具体说明:“屈平正道直行,竭忠尽智以事其君,谗人间之,可谓穷矣,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能无怨乎,屈平之作《离骚》,盖自怨生也。”司马迁以后,许多作家、诗人都不约而同地作过同样的表述。如:“正声何微茫,哀怨起骚人。”(李白)“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杜甫)“和平之音淡薄,而愁苦之声要妙”,“欢愉之辞难工,而穷苦之言易好。”(韩愈)“秀句出寒饿,身穷诗乃亨”,“酒狂宁限老,诗思正须穷。”(陆游)“世事穷来见,文章病后工。”(袁宏道)“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赵翼)等等,这样的诗句举不胜举。陆游且有诗云:“天恐文人未尽才,常教零落在蒿莱。不为千载离骚计,屈子何由泽畔来。”刘鹗在《老残游记·自序》中这样总结道:“《离骚》为屈大夫之哭泣,《庄子》为蒙叟之哭泣,《史记》为太史公之哭泣,《草堂诗集》为杜工部之哭泣,李后主以词哭,八大山人以画哭,王实甫寄哭泣于《西厢》,曹雪芹寄哭泣于《红楼梦》。”“吾人生今之时,有身世之感情,有家国之感情,有社会之感情,有宗教之感情,其感情愈深者,其哭泣愈痛。”他说得并不过分。巴金谈他自己的创作体验时说:“我拿起笔写小说,只是为了探索,只是在找寻一条救人、救世也救自己的道路。说救人、救世未免太狂妄……说拯救自己,倒是真话。我有感情无法倾吐,有爱憎无处宣泄,好像落在无边的苦海里,找不到岸,一颗心无处安放。倘使不能使我的心平静,我就活不下去。”《探索与回忆》第15页。不写就活不下去,这最能说明艺术与痛苦的关联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