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家在创造中还常常把无灵魂、无生命的东西看成有灵魂、有生命的。也就是说,他不但人我不分,还常常物我不分或物我两忘,即把物看成自己,或把自己看成物。“何方可化身千亿,一树梅花一放翁。”陆游的这句名诗,正道出了这种体验。这就是王国维所说:“词人之忠,不独对人事亦然,即对一草一木亦须有忠实之意。”英国大诗人华兹华斯这样写道: 对每一种自然形态;岩石、果实或花果, 甚至大道上的零乱石头, 我都给予有道德的生命:我想象它们能够感觉。 英国小说家高尔斯华绥说得更深切:“蔚蓝的天,天空下褐色的土地、青草、绿树、动物、风雨、星辰,对我从来不是陌生的,因为我在它们之中,属于它们,和它们打成一片;我的血肉与土地是一体,我血液中的热和阳光中的热是一回事,风、暴风雨和我的激情是一回事。只有对我的同类我才感到‘陌生’。尤其在城市里。”《高尔斯华绥散文选》百花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178页。 最可惊异的是1983年诺贝尔生物遗传学奖获得者美国生物学家麦克林托克对待她研究对象的态度。据介绍,她终身不婚,生性怪僻,独来独往,只对生物学“情有独钟”。她一进实验室就是16小时。乐此不疲。她与所研究的生物浑然一体,发生深厚的感情。甚至在休息时耳边也总是缭绕着玉米的呼唤和小草的尖叫。因而被认为是个不可理解的神秘的、甚至是发疯的人物。她曾这样说:“我发现我研究染色体的时间越长,它们就越大,当我真正同染色体在一起工作时,我就成为其中的一员了。我钻了进来,我成为体系的一部分。我跟它们在一起,它们变大了。我甚至能够看到染色体的内部……那使我惊诧不已,因为我真的感到好像我已钻了进去。这些染色体全是我的朋友。”她常常感到“我不复存在了,自我意识的‘我’完全消失了”。《情有独钟》三联书店1987年版第131—132页。 纵观历史,艺术家们都曾写下主体与客体融合为一的体验。科学家同样有这种自我消逝的体验。“科学家们常引为自豪的是,他们能把主体和客体分离开来并放在一定的距离之外。但他们最丰富的学问仍大部分来自把一件事同其他事联系起来,把客体转变为主体”,达到主客一体之境。 生物学家对生物情有独钟,把染色体看成有灵性的东西。爱书的人也会对书情有独钟把书看成有灵性的东西。请看季羡林老是怎么说的:“我的藏书,都像是我的朋友,而且是密友。我虽然对它们并不是每一本都认识,它们中的每一本却都认识我,我每走进我的书斋,书籍们立即活跃起来。我仿佛听到它们向我问好的声音,我好像看到它们向我招手的情景。倘若有人问我,书籍的嘴在什么地方,而手又在什么地方?我只能说:‘你的根器太浅,努力修持吧,有朝一日你会明白的。’”《生活沉思录》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08年版第47页。说书籍有嘴又有手,能向人类表达情意,这不是疯话吗?然而这却是季老的真切感受。大概季老一进书斋就犯“病”了。 文物收藏家则对他的收藏品情有独钟,一往情深。一位收藏家说他把收藏品看做“自己抚养的孩子”。觉得收藏“就是收藏一份心情”。“每当我静静地凝视这些笔筒时,我耳边就仿佛能听见它们的诉说,诉说它们一段段平凡而又曲折的经历。此时,它们一个个在我眼中都是有生命力的。浮想之间,我常常和它们进行一次心灵的对话。”《文汇谈书周报》2008年1月18日第12版。在常人看来,这不是“疯”话,也是“怪”话了。维柯指出:“诗的最崇高的劳力就是赋予感觉和情欲于本无感觉的事物。”凡高说:“艺术,这就是人被加到自然里去,这自然是他解放出来的……即使他画的是瓦片、矿石、冰块……那宝贵的呈到光明里来的珍珠,即人的心灵。我在全部自然中,例如在树木中,见到表情,甚至见到心灵。”《宗白华美学文学译文选》第223页。也正如金圣叹所说“人看花,花看人。人看花,人到花里去;花看人,花到人里来”。花是人,还是人是花,是庄周梦蝴蝶,还是蝴蝶梦庄周?“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真是难分难解,真假莫辨了。卢梭谈他的这种体会说,当他置身在大自然中之际,就使他远离使他“感到依赖之苦的事物:这一切解放了我的心灵,给我以大胆思考的勇气,可以说将我投身在一片汪洋般的事物中……遇到合我心意的东西便与之物我交融,浑然成为一体”。《忏悔录》第一部第199页。现代派作家卡夫卡的代表作《变形记》可算是物我不分的一个突出例证。作品叙述一个推销员一觉醒来发觉自己成了一个令人怵目惊心、毛骨悚然的大甲虫。人变成甲虫,也是甲虫变成人,人与甲虫的界限泯灭了。而法布尔的《昆虫记》更是难得的好例。法布尔怀着对渺小生命的尊重与热爱,来描写微不足道的昆虫。在《昆虫记》里,人性与虫性交融,仿佛虫就是人,人就是虫。虫人乎,人虫乎,真是难解难分了。但丁说得好,“画像者若其不能成为该物体,则不能画之”,可谓一语破的。画家布拉克也说:“一个人不应该只解释事物,他必须沉湎于物体之中而将自己变成该物体。”中国古代画论中有不少这样的例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