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加索是天才。
“毕加索专家”们喜欢用的“天才”这个词让我感到厌烦和气愤。他们怎么能够使用小团体专门的繁杂术语来评价毕加索的作品呢?奢谈什么“西班牙式的红派和野兽派”、“宇宙冲击力”、“有问题的构图幻想”等等。他们竟然妄图把毕加索和他的作品禁锢在某个小天地里,而开启的钥匙却由他们把持着。
毕加索和天才……天才和毕加索:这两个不可分割的词足可为全城各家的晚餐提供足够的话题。
“毕加索,让人叹为观止。绝对的天才!请再用些芦笋。是我们在吕贝龙的庄园自己种的。”
再听听吧台上的简短对话:
“天才……天才啊。要是我,我要是毕加索,画卖到这个价,画一幅,我就不画了。”
毕加索的名字(我也叫这个名字)成了一种象征。香水店、首饰店的橱窗里满眼皆是,烟灰缸里,领带上,T恤衫上到处都有,随处可见。一开电视,准会看到气象台汽车的侧面有毕加索的签名。更不用说毕加索家族开办的机构、企业更是比比皆是,但这些我一概拒绝加盟。
这位见不到的毕加索爷爷,在我印象中总是脚蹬一双草底帆布鞋,身穿一条破旧的运动短裤和满是窟窿的背心,这位对民族主义信仰远远高于共产主义的毕加索,不会想到有一天他的名字除了绘画之外,还会变成造钱的机器。
经过十四年的精神分析治疗,我总算明白原来我心目中的爷爷形象被歪曲了。我总觉得他是一个让人害怕,让人忐忑的人。透过父亲,我觉得爷爷傲慢、吝啬。透过母亲,我觉得爷爷邪恶、冷漠。透过杰奎琳还有她那些老爷之类的称呼,爷爷已毫无慈祥可言。她把一位暴虐成性、墨西哥印第安人用活人供奉的神祗形象送到了我们面前。
耳濡目染,很久以来,我总觉得我们所有的不幸都是他的责任:父亲的堕落、母亲的张扬、奶奶的陨落、哥哥巴勃利托的绝望和死亡,这一切统统都是他的过错。我总是怪他从来不关注我们的命运,对我们不闻不问。当时我不明白为什么我和巴勃利托不可以与他独处,也不明白他为什么对自己的亲孙子亲孙女那么不关心,而我们仅仅要他关注一下都不做不到。
而今天,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我才写了这本书,我终于发现是我们太注重爷爷了。我们本来可以无拘无束地进入他的生活,我和巴勃利托每次见爷爷时都期待能得到他的爱,但是父母极强的占有欲和不负责任剥夺了我们应得的这份爱心。
而爷爷禁锢于众人皆俯首听命的环境中,这位活着的神祗如何能够想象我们每次去加州庄园都是在向他呼救啊。
只要毕加索从他的神坛上走下来,那怕一小会儿,像其他普通的爷爷那样去亲吻一下自己的小孙子……
但是他做不到。他整日埋头作画,已经与现实失去了联系,蜗居在别人无法进入的天地之中。
作品是他唯一的语言,是他看世界唯一的视角。孩童时代,他就与世隔绝。在马拉加上学时,别的孩子跟着老师上课,而他却一直在作业本上画鸽子和斗牛。老师要是批评他,他便对着干。画画比算术课、语文课或者历史课更重要。
他好像患有善饥症,见到生命、东西和人他统统要吞噬掉。一个石子、一截木块、一块碎磁片或瓦片,到他手里都能变成一件作品。他有早晨慢跑的习惯。他小步跑着,跟在杰奎琳的车后。路上,他从垃圾箱里捡起一块铁、一个自行车座、车把,扔到汽车后座上。回到画室,铁块、车座、车把便变成了猫头鹰、非洲面具或者斗牛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