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纸叠的,这些用硬纸板或火柴头做成的造型,还有其他魔术般变出来的东西都是他有意而为,那时候我还没意识到,而现在却觉得非常可怕:他的目的是要我们下意识地明白他无所不能,而我们却一无所能。他仅仅用手指把纸叠一下,用剪刀在纸板上划一下,用油彩在皱褶上刷一笔就可以创造奇迹。这些具有毁灭象征的异端造型也毁掉了我们。
同时,我也明白他内心是孤独的,他在拼命追寻失去的时光,这一点我毫不怀疑。但追寻的不是在我们身上失去的时光,而是他的童年,那时在马拉加,他为了迷住年轻的表妹玛丽亚和孔查,轻描淡写地用铅笔一涂,便让幻梦般的世界从虚无中诞生。身边有这样的观众令他倍加开心,我与巴勃利托也令他开心,但我们如同一件什物,如同一件尚未毁灭的什物,可以随心所欲地玩弄于股掌之间,不顾其真实面貌而任意捏弄的什物,他把我们视为自己作品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他就是这样利用自己童年时的儿子保罗而创作出《骑在驴子上的保罗》、《保罗与羊羔》、《保罗啃面包》、《斗牛士保罗》、《穿小丑衣服的保罗》等等画作……
……后来又把他变成一位我们小时候在加州庄园看到的弱智父亲。
如同每次来这里,我们与爷爷会面时,父亲是不敢轻易打扰的。他杌陧不安地在画室与厨房之间来回走着,眼神流露出来的是惶遽和焦灼。只见他又喝了一杯威士忌,工夫不大又从厨房里端来一杯酒。他喝多了,喝酒是为自己鼓气。过一会儿,他就要面对祖父,向他要钱养活我们俩和母亲,这是毕加索为了儿子出色、忠诚的服务(这几个字说出来真让我伤心)而应该付给他的,而此种性质的服务那些拿周工资的司机以及没有生活来源的经纪人都能完成,毕加索把这些人统统视为可以随意摆弄的木偶和出气筒。
“保罗,你看,我觉得这两个孩子不太开心,他们应该放开些。”
不要破坏这温馨的气氛,尽量使一切顺利,这是最重要的。妈妈等会儿还要问及是否一切顺利,为了父亲和母亲,我们也要顺着爷爷的意愿行事,要让毕加索高兴才行。
爷爷从椅子上抓起一顶帽子,又从挂钩上拿下一件披风,像个脱臼的木偶一样跳了起来。他动作夸张过分,双手击掌,纵声喊叫着。
“来吧,”他用眼神招呼我们,“像我一样跳起来!高兴地玩吧!”
我们拍起了双手,为这份欢乐添彩。父亲也加入了我们的行列,模仿着他父亲的样子,跳了起来,他的嘴角叼着香烟,眼睛被烟熏得直流眼泪。
“Anda , 巴勃罗! Anda,巴勃罗!”
这是一种西班牙式的欢呼方式,是毕加索把无所不能的父亲与懦弱的儿子联系在一起时特有的表达方式。
爷爷兴致勃勃地从餐桌上抓起一把木勺和一块餐布,权作斗牛用的长剑和红绒布。他目光炯炯,充满野性,在我们面前表演了一系列斗牛套路:manolinetas, chicuelinas, véroniques, mariposas。与其说我们,不如说是父亲一人在“噢嘞,噢嘞”地呼喊助威。
巴勃利托没吭声,把眼睛转过一边,脸色惨白。跟我一样,他更喜欢成为普通家庭的一员,有负责的父亲,宽容的母亲,有一位小人书中描写的爷爷。我与巴勃利托别无所求,仅此而已。我们需要能够倾听、提出建议、给予教育、培养孩子有能力面对未来的父母。从一开始,我们的奶瓶里装的却不是奶,而是毒液,且毒性一天比一天加剧:其中有毕加索、巨匠毕加索的毒液,一位随心所欲、把我们压成齑粉的超人的毒液,一位把我们作为牺牲品的天才的毒液。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如何能够自立?爷爷占据了所有的空间,父亲表现得没有脊梁骨,母亲呢,过一会儿她就会没完没了地追问这次没被邀请的“世纪性会见”的细节,我们怎能心平气和地面对这些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