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从哈瓦那别墅搬到了拉雷马若别墅,这所新房子是妈妈在儒安湾北部找到的。小花园中开满了鲜花,可以遥望大海、落日和埃斯特雷尔山余脉。
再有几个月就该中学会考了。巴勃利托在床上盘腿而坐,嘴里低声哼着波德莱尔的诗句:
魔鬼在身边骚扰,
如空气迷漫周遭,
一口吸进腹中,心胸如火燃烧。
波德莱尔、兰波、谢尼埃、维尔兰、阿波里耐,他如饥似渴地读着他们的诗。这些该死的诗激起了他内心的苦痛、绝望和死亡。对学习,他一点也不感兴趣了。
“有什么用?”这话他常挂在嘴边。“我没有前途。”
我听了很生气,对他痛加责备,想说服他。
“不过你还是要行动起来啊。在这个世界上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位置。”
他耸耸肩。他很烦我,变得不可理喻,凶巴巴的。
“你少教训我,让我安静会儿。干嘛要自欺欺人?我们进入一个怪圈,一辈子也出不来。”
他的眼中充满怒火。站起身,离开房间时冲我说道:
“你去幻想吧!早晚你要付出沉重的代价。”
是的,代价非常沉重。
他在客厅的桌子上扔下一张纸条:“今晚我不回来了。”
母亲沉不住气了。
“他跟你说去哪儿了吗?他怎么会这样!”
我沉默不语。说什么也不能再雪上加霜。她患有精神分裂症,一有风吹草动就会号叫呻吟,窒息昏厥,找医生挂急诊。能闹翻天。我可不愿意这样。
“巴勃利托会回来的。他去看个朋友。”
“我为他操够了心,他就这样!”
她自说自话,患有迫害妄想症,特别喜欢把自己当作受虐对象。
“别着急,巴勃利托会回来的。”
学校课堂上也不见巴勃利托的影子。谁也没见过他。他去哪儿了?没有人知道,我有点担心了。他失踪三天了,音讯全无。我骑着那辆索莱克斯跑遍了儒安湾、瓦洛里市、瓦尔邦耐市的大街小巷,周围的路我都跑遍了。我对着荒原中的灌木丛、小树林、沟壑高呼着他的名字,到处找他。
不见踪影。
第二天,还是不见他的踪影。夏多布里昂校长给安泰比先生寄去一封信,他是我们与父亲联系的中介。父亲对我说:
“你哥哥已经三天没上课了。你要是看见他,告诉他我不愿意他惹事生非。你们的爷爷已经为他付出了很多。为他上学就花了很多钱。多一点感激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
他对巴勃利托的出走没问任何原因。爸爸认为这不过是小孩子闹事,但这会影响他与自己父亲的关系,招致不可避免的责骂:
“你一点用也没有!”
巴勃利托的离家出走越来越频繁,这次总算回来了,与往日的出走也没什么两样。他去哪儿了?我不知道。问他,也不会回答。我尊重他的沉默。他的样子好像做的很有理,我也就不好说什么了。
通过精神分析治疗后来我才知道,尽管晚了些,实际当时他心中已经彻底绝望。他心里憋闷,却无以宣泄,他需要甩掉这种痛苦的枷锁。行走天下,睡在山洞,信步出游可以卸下心中的重负。他在寻找虚无,心中总怀有不可名状的远走他乡的冲动。
他一言不发地回家来,精疲力竭,两颊凹陷。T恤衫上沾着草屑,看来他曾在草地上睡过,鞋子里有沙子,证明他曾在沙滩上行走或睡过。他是不是挨过饿?出于对他的尊重,我没问他。
他陷入自己的世界之中而不能自拔。
中学会考,发成绩。巴勃利托和我总算得了个“及格”。遇到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本来是毫无希望的。
在学校大门口,学生正在谈论着将来的打算。
“我爸妈建议我进政治学院学政治或者进高等商学院。以后我要进入他们的企业……”
“我选法律专业。以后我要进父亲的律师事务所……”
我的心里很清楚。我想学医,以后做一个儿科医生。
妈妈建议我去见安泰比先生。他一听这话双手往空中一举。
“学医!要学七年!你想过这要花多少钱?你爷爷决不会同意的。”
那倒是真的,甭做梦了。毕加索不仅不会帮我,而且我还能猜到他会说些什么:
“我上过学吗?你最好到酒吧去当服务生。”
到酒吧当服务生。可也是,我完全可以白天学医,晚上去酒吧打工洗盘子挣学费,很多人都是这样做的。
与这些人不同的是,我和巴勃利托从小就没有享受过爱。打工洗盘子或做家政没什么了不起的,只是希望回到家中有个充满爱心的妈妈给予鼓励,给予力量,从她那儿获得心理上的平衡。而我有什么家庭背景可以奢望光明的前程?总是生活在令人沮丧的阴影之中,怎能憧憬阳光灿烂的未来?
巴勃利托心中明白自己什么都没有得到。他信命,认可失败。可不去奋争或不愿意奋争怎能谈得上失败?
很久以来,他就想写点东西。但他写东西是为了表达思想。为了写而写。去非洲是为了能对别人讲讲动物,去冰川是为了见证冰雪消融,孤立独处是为了证明自己曾独处过和喜欢独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