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表达人生根深蒂固的痛苦情感上,石建军与卢奥十分接近,但他们对痛苦的理解有些不同。卢奥借助个人的受难来表现痛苦,石建军则借助大地的荒芜和文明的废墟来表达痛苦。在石建军的作品中很少出现人物,因为在浩瀚的宇宙和历史的长河中,个人的存在实在无足轻重。如果说卢奥作品中人的受难在根源上与基督教的原罪观念有关的话,石建军作品中的大地的荒芜和文明的废墟就来源于对宇宙和人生的直觉,而没有太多的神秘气息。
石建军与卢奥的不同,不仅表现在题材上有大地与个人之间的区别上,而且表现在对拯救的不同喻示上。卢奥的作品不是单纯地表现苦难,它们在表现苦难的同时也在实施拯救。不过,卢奥的拯救并不是用华丽的天堂的形式来实施的,而是以上帝与你同在的形式来实施的。上帝不仅是在你快乐、幸福、完美的时候与你同在,在你受难的时候也与你同在。上帝的光芒渗透在受难的人体之中,在与受难者一道受难,在替受难者受难,这是受难者得以救赎的种子。我没有将石建军某些作品中神秘的天光视为救赎的象征,相反我看中了那些毫不起眼的荆棘。正是那些在荒原上倔强地伸展的荆棘,展示了生命力的强大。正是那些渺小而卑微的荆棘,让我们见证了生命力的不可战胜。同时,正因为对渺小而卑微的荆棘的关注,让石建军的作品避免了陷入空泛的浪漫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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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出生贫寒,但卢奥生活在大都市巴黎,并且在教堂做过学徒修理过彩色玻璃画,他见过大街上苦难的穷人和屈辱的妓女,对宗教生活中的受难与拯救有深刻的体认,但没见过受难的土地,没有见过从土地中生长出来的倔强的生命。石建军不同,他出生在湖南的一个偏远农村,出生在一切宗教都被视为要彻底破除的迷信的文革之中,他没有卢奥的都市生活经验和宗教体验,但他有农民对大地和生命的天然的直观能力,由此,他用荒芜的原野和倔强的荆棘来隐喻受难和得救就似乎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了。尽管石建军的作品并没有明显的宗教符号,但它们传达出来的宗教精神却同样强烈,而且比那些充满宗教符号的作品更加直接和自然。这是一种没有宗教仪规和密码的宗教,一种朴素的、人文化了的宗教。
如同卢奥作品中的拯救不是华丽的天堂而是上帝与受难者一道受难一样,石建军作品中的拯救不是浪漫的乌托邦而是唤起我们刺痛经验的渺小的荆棘。荆棘既是从苦涩的荒原上生长出来的生命,但它们同时又唤起了我们的刺痛经验。我们是在痛苦中得救的,这是我从卢奥和石建军的作品中读出的共同主题。
我在石建军的作品前流连,仿佛被它们紧紧地攫住。我如何会喜欢如此苦涩的作品?我不认为原因是人们都喜欢苦中作乐。我将这些苦涩的作品视为自我认识的镜子。苦涩将我们打入了生命的底层,刹那间将我们的生命从周围世界中隔离出来,让我们独立不依,孤立无助。由此,我们不难理解为什么罗蒂会将疼痛视为不服从语言叙事改变的剩余者。疼痛将我们定在现在这里。我们在痛苦中回到了自身,这是一件多少有些荒诞的事情。人们在努力实现自我的时候反而迷失了自我,在无奈放弃自我的时候反而得到了自我。这是一个让人无比痛苦的认识,没有多少人敢直面这个认识。
石建军的作品让我直面这种认识,由此而产生了一种出乎寻常的轻松感,一种挣脱束缚的自由感,一种终于到家的惬意感。一种完全裸露的生命在荆棘的刺扎下热血沸腾。我不再觉得寒冷。然而,这瞬间激发起来的暖意,很快就消失在暖风的抚摩中。在迷失自我的快乐中需要一点苦涩,如果我们还打算找回自我的话。
2008年12月26日于北京大学蔚秀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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