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我去美国的时候,是带着中国画的发展问题去的。到了那里,我首先遭遇的是西方当代艺术中艺术与生活的问题。这个问题其实直接关系到当代艺术的发展前景。我尝试着站到更为宏观的人类整体生活形态的角度来审视这个问题。我当时的设问是:“作为整体的西方现代艺术,与人们的日常生活之间究竟还有没有界线?”“在可预见的将来,艺术与生活之间将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 大家都在说生活和艺术已经分不开啦,生活就是艺术,艺术就是生活啦……我在美国一年半,从西海岸旧金山美术学院(SFAI)到东海岸纽约的PS1,看了半天,我觉得其实到现在为止,艺术和生活一点都没混,这句话根本就是说错了。我在纽约的时候就动笔写《论西方现代艺术的边界》这篇长文(载《新美术》1995年第1期),其实就是在讲一句话:西方当代艺术到了最最当下,它的所谓“作品”跟现实的生活仍然判然有别,一点都没有搞混。我觉得到目前为止,最接近突破界限的是波依斯,因为他企图把参加竞选和种树作为自己的作品,但他还是不敢真正突破,因为一旦突破了,他的艺术家就当不成了,砸了自己的饭碗,实际上本质问题就在这儿。所以这个事杜尚做不了,波依斯做不了,其他所有的前卫艺术家也做不了。因为他们可以放弃一切以往的艺术的手段,代之以各种非艺术的方式,但是他们最终却不能放弃从事职业艺术创作的艺术家身份。 游目骋怀,最后我的思考出路还是在“审美超越”,也就是说把一切形式的艺术,当然也包括中国画在内的绘画艺术当作人生的拐棍、云梯和渡筏。我想,这恐怕是艺术再往后发展最好的出路了。这样一来,艺术和生活真的是要混起来了。我当时就判断自己会走这样一条路,要通过作品把生活和艺术真正混起来。我想我能做,之所以有这样的判断,因为我从小就不害怕自己当不成艺术家,从来就认定做人比为艺更重要也更根本。至于生活与艺术到底有没有搞混,这里的差别不在于作品,而在于一念,只有在一念这个差别上,二者才能混起来。我在美国的时候就已经想得很具体了,我用草图记下了这个“一念之差”的念头,存在一个朋友家的阁楼上。这是我此后十余年人生的一个伏笔。这个伏笔很重要,因为我在今天如果要说以往的十余年时间是我的作品的话,我就要有一个标记,把这段时间切出来。 当时我想到这里的时候也一阵欣喜,我意识到这条路走下去的话就有可能突破杜尚和波依斯。第一,艺术是一个概念,审美是一个概念,把艺术从艺术创作扩大到“审美超越”这样一个大的范围当中去,就把艺术的范畴大大地扩展了,也可以说是把艺术的位置抬高了;第二,艺术作为一种文化形态,在未来社会它的存在方式是必将改变的,我们谁也左右不了,也阻挡不住,即使不愿意也得改变,就像杜尚那时候开始的革命。有人不是说杜尚是架上绘画果篮里的毒蛇嘛,不管是什么,毒蛇的长大是阻挡不住的。实际上,艺术走到现代和后现代,作为一种职业分工的、职业性的艺术一直是在走向消亡。现代艺术,就是艺术的职业性在走向消亡,因为它已经变得任何人都可以做了,它已经没有专利了,它自己一步一步就走到了这样一个自己也没有料到的阶段,这个趋势也是使“审美超越”可能成为未来艺术的存在方式之一的恰当条件。 美究竟是什么呢?古今中外有无数睿智的回答。我也有自己的回答:美是人从生活的逻辑之网上脱落下来以后,在无所牵挂的状态下的,澄怀专注而后的一种心理感受,一种愉悦。美既不能简单地说成是黄金分割,也不能简单地说成是主观的美、客观的美,美的本质实际上就是脱开了合目的性的生活之链,它使人处于一种无目的的状态。在这个状态下人所看到的、所感受到的,就有一种愉悦,这种愉悦就是美。“审美超越”也是与中国传统文化对于艺术、对于人生的基本看法一脉相通的。如果我们把“游于艺”的体系构建出来,就有可能解决19世纪以来中国人精神价值上的合法性问题。因为我们总是拿西方的来用,这在中国也有个合法性问题,像近年学界就有对中国哲学合法性问题的讨论。可是,我们原有的精神传统也没有合法性,因而就被搁置了。 晨-34-136cm-2005从艺术的角度来讲,“审美超越”的确是一场革命,在“游于艺”的体系里,艺术就是一个媒介,也是一个工具。不过,艺术并不是第一次经历这样的震动。在为革命服务的文艺思想体系里,艺术就是革命的工具或媒介,这一次艺术受到的震动,是丧失艺术本体的。而“审美超越”的革命,是把艺术的本体大大地拓展了,而且使之内心化和虚拟化了。 我把艺术作为拐棍,作为云梯,作为渡筏还是什么,作为一个工具来说,也把艺术的范围无限扩大了。中国画、油画、装置、观念、多媒体以至虚拟技术等等,皆可囊括其中,作为我们的拐棍。而且,这个拐棍是可以随时更换的,从木头拐棍一直到最最现代的虚拟拐棍,都是可以的。但是,无论是什么媒介,它们就是拐棍,真正的作品是在我们的内心。这大概就是儒家所说的“内圣”吧!我想,今后的艺术创作将会越来越属于个体的事情,我们看到的都是一个个体的,它的成果就在自己的心里,它是不可言传的。这可能会是未来艺术存在的一个重要的特征。未来我们在展览上能够展出的只是一些“痕迹”,我们永远展不了作品本身。真正的作品已经逝去,留下的只是“痕迹”。 “我始终把自己的作品和其他的事情一样,看成是我生命的痕迹。”这是我在这篇自述开题时说的话,现在我就可以从容地返回去讲:我当美术学院的院长,其实也是我的大艺术作品的一部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