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定在物理学中学过,人的眼睛望出去的线,叫做视线,视线一定是直线,不会弯曲的。
但这是科学上的说法。在艺术上,说法又不同。从艺术上看来,人的眼光,有时是直线,有时是曲线。人在幼年时代,眼光大都是直线的。年纪长大起来,眼光渐渐变成曲线。还有,人在研究艺术的时候,眼光大都是直线的。在别的(例如研究科学,经营生产等)时候,眼光就变成曲线。
你不相信这话吗?有事为证:譬如这窗前有一排房屋,两株苹果树,人在窗中眺望,眼光从眼球达到房屋上及苹果树上。这人倘是小孩,这眼光大都是直线,只射在房屋及苹果树的表面。他只看见屋顶的形状,墙的形状,窗的形状,树的形状以及它们的色彩。但倘这人是熟悉当地情形的成人,他的眼光射到了房屋及树上,便会弯曲起来。他的眼光弯进房屋里头,想见这是人家的住宅,里头住的是某先生和某太太和他们的子女。有时他的眼光再转一个弯,弯进某先生的书橱里,想见他有许多古书,在今日是非常宝贵的。他的眼光还可弯弯曲曲地转到某先生的皮包里,以及他的办公处,甚至某太太的箱子里,以及她的娘家……
又如,这人正在研究艺术,要为窗前景物写生,他的眼光也只注射在房屋及苹果树的表面,只看见它们的形状、色彩和神态。但倘这人正在研究工程,他的眼光就会转弯,弯到房屋的木料上,构造上,以及价值上去。倘这人正在研究生物,他的眼光也会转弯,弯到苹果树的根茎枝叶上去。倘这人是木匠,他的眼光会弯到树干的质料上去。倘这人是水果店老板,他的眼光还会弯到未来的花和果子上去……
可见各人的眼光不同,有的作直线,有的作曲线。因此各人所见的也不同。眼光直的,看见物象本身的姿态。眼光曲的,看见物象的作用,对外的关系。前者真正叫做“看见”,后者只能称为“想见”。
成人,研究科学的人,经营生产的人,看物象时都能“想见”其作用及因果关系。却往往疏忽了物象本身的姿态。反之,儿童及艺术家,看物象时不管它的内部性状及对外关系,却清清楚楚地看见了物象本身的姿态。
你得疑问:艺术家就同孩子们一样眼光吗?我郑重地答复你:艺术家在观察物象时,眼光的确同儿童的一样;不但如此,艺术家还要向儿童学习这天真烂漫的态度呢。所以从前欧洲的大诗人歌德(Geothe),被人称为“大儿童”。因为他一生天真烂漫,像儿童一样,才能做出许多好诗来。
但须知道,艺术家的眼光与儿童的眼光,有一点重要区别:即儿童的眼光常常是直线,不能弯曲。艺术家的眼光则能屈能伸。在观察物象研究艺术的时候,眼光同儿童一样笔直,但在处理日常生活的时候,眼光又会弯曲起来。这叫做能屈能伸。
譬如儿童看见月亮,说是一只银钩子。诗人也说“一钩新月挂梧桐”。儿童看见云,当它是山。诗人也说“青山断处借云连”。但儿童是真个把新月当作银钩子,有时会哭着要拿下来玩;真个把云当作山,有时会哭首要爬上去玩。艺术家则不然,他但把眼前景物如是描写,使它发生趣味,在人生中,趣味实在是一件重要的事体,如果没有趣味,件件事老老实实地,实实惠惠地做,生活就嫌枯燥。这也是人生需要艺术的原因之一。但这不是本文题内的话,暂不详说。
且说艺术的眼光,已如上述,是能屈能伸的。所谓屈,就是对付日常生活时所用的眼光,就是看见物象时“想见”其作用及关系,不必练习。至于伸,却是艺术研究时所专用的眼光,就是看见物象时不动思虑而仅是“看见”其本身姿态,倒是要练习的。若不练习,你的眼光被种种思虑所遮蔽,而看不清楚物象的本身姿态。
请举实例来证明这事:譬如一个人坐在凳子上,他的前面的桌子上,放着一册英语辞典,他拿起笔来为这辞典写生。这人倘是从来没有学过图画的人,描起来人都错误。错误在哪里呢?形状不正确!不是直线眼光所“看见”的本身姿态,而是曲线眼光所“想见”的非本身姿态,何以见得呢?因为他所画的书,书的面子很长,书的一端很低,表示了书面和书端的实际大小。例如这字典的面子长六寸,一端的厚二寸,他就取近于六和二的比例来描写,以致这字典不像横卧在桌上,却像直立在桌上,然而底下的一端又完全看见,便成了不合理的形状。这错误的原因,就在于“想”而不“看”。平日见惯这种字典,想见书面大于书端,就照所想的画出,便成错误。倘屏绝思索,用直线的眼光来“看”,便看见书面实际虽有六寸长,但横放在桌上,你坐着斜斜地望去,所“见”的很扁,不过三寸左右。书端垂直在桌面,你坐着望去仍是二寸厚。这样书面之长与书端之厚,其实相差不多,不过三与二之比而已。倘然桌子再高些,或者凳子再低些,那时所见的书面更小。甚至不满二寸,反比书端更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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