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欲为《太白·小品文漫画特辑》写一篇关于漫画的文章,而想不出题材。一学生见我对着稿纸苦思,率尔而告曰:“就请谈谈先生自制的速写簿吧。”我说:“这是写生帖,与漫画关系很少,不配在这里谈。”但他说:“漫画必须从这现实的世间取材,即必须由广义的写生入手。写生正是漫画的基础。就请先谈这基础工作的工具吧。”我首肯了。写出下面的一篇话,寄给《太白》,作为我第一次的文字投稿。
我的画具,分室内和室外两种。但室内用的画具,也可以说没有。因为它们就是平常写字用的毛笔和纸,不一定要特设;虽然近来制了些缘缘堂画笺,但画时不一定用画笺,而且画笺也常常被当作信笺用。有的信笺,比我的画笺得用得多。只是有格子的要不得,外国纸的要不得。前者纸上不清脱,描上画去好像全体用了网纹锌版,后者不吃水,笔头描上去滑来滑去,不肯听话。最肯听话的是吃水的中国纸。宣纸固然最好,但本连史,毛鹿纸,以及韧皮纸,煤头纸,我觉得都宜于描画。笔头描上去,它们会立刻深深地接受。那笔迹好像不是我描上去的,而是纸上生成的一般。而且反应极灵:你用饱笔,它会显出饱笔的特色来;你用渴笔,它会显出渴笔的特色来,效果种种不同。洋纸就没有这般好处。笔迹浮而不实,墨水饱渴差别亦少,所以我不喜用。我倘到了外国,要描画而一时买不到中国纸,我想可以买白色的吸水纸代用,用度也许能和宣纸相似。倘买不起吸水纸,不妨买toilet paper(草纸)代用。 室外的画具,就是我自制的速写簿了。这册速写簿,是我最近才发明的。发明之后,觉得比以前便利得多。先把以前的不便利品说一说。再来谈我这件宝贝吧。 我以前走出室外写生,有一时带一本sketch book〔速写簿〕。那是用象牌图画纸订成的一册小书,书旁有一个插铅笔的皮圈,书面和书底各有一根黑带,可以束住。全书可纳入衣袋中。然而我恨了这册书。因为它给我许多不便:第一,我欢喜把自己的“得意之作”撕下来。用图画钉钉在壁上看看。它的装订是英文抄本式的,撕了一张,连带地落下了对面的一张,撕一张等于撕两张。若不把对面的一张拿下,下次出门写生时将书一翻,纸片纷纷地落下来,好像飞机分送传单,有时竟把我所要写的模特儿吓掉,使我描不成画。若要拿下对面的一张,有时却寻不着它,误撕了别的一张,顷刻把书册子弄得尽薄,不成样子。第二,象牌纸不是好东西,我最不欢喜看它的纹路。铅笔描上去的痕迹,好像显微镜底下的某种纤维。而且铅笔屑浮起在纸上,一擦就模糊。第三,那带子完全是有妨工作的赘物。我们在路上遇到可入画的模特儿时,速写之不暇,岂有工夫解带?有的模特儿,例如挑了担子赶路的人,正在游戏的孩子,姿势变化非常迅速。像我,形状记忆力薄弱的人,非看到就记录不可。倘要解开带才可描画,那印象早已逃走了。我自己虽然永不把带结住,然而别人常常代我结住。仔细的人借看了我的画册,必定把它结好———有时深恐结得不牢,特为我打两个结———然后奉还。手痒的孩儿们看到我这画册,顺手翻弄了一会,最后拿带子来练习结绳细工,给我连打上七八个结,然后自去。这等时候假如我发见了画材而急索画具时,就大碰钉子,等到解开了七八个结,画材早已杳然了。于是我寻一把剪刀来,把带子双双剪去,杜绝后患。然而这画册还有一最大缺点,使我不能继续用它。为的是它的张数少,价钱贵。连撕掉的在内,我有时一天要用一册。每册大洋三角,照每天用一册计算起来,每月要出一客半包饭的价钱。后来我和它绝交。改用了另一种。 另一种是大形的,活叶的速写簿,上下有两块木的夹板,装订边上有几个铜板大的铜圈,里面的画纸的装订边上打着圆洞,由铜圈穿住。画可以自由拿出,纸可以自由加入,是这速写簿的唯一的好处。好处唯一,坏处却有不少:第一,仍是坏在太贵。那纸张也是一种纹路像植物纤维的厚纸。吋来高的一叠,数数张数看不过三四十枚。我要是整日在外面跑,有时每天一叠是不大够用的。第二,是坏在太大。那两块木板先已占了不少的体积,就只这两块板,已经不能纳入衣袋里,出门必须像学生上学一般地夹了它走。印象派以来的西洋画家,出门写生时要背到画箱,三脚凳伞杖袋,和油画布的木框而走路,好像火车站上的脚夫。我携带这一册木夹板的速写簿,比起他们来其实便利得不可说了。然而我还嫌不便。为的是,我的写生,情形同他们不同。他们在野外找到了一处好风景,是要搭起架子来,撑起三脚凳来,张起写生伞来,坐在那里画它半天的。我哪有这样的规模?我写生好比吃香烟,频频地要写,而且写一张画比吃一支香烟快到不知几十倍。原来我只用铅笔速写对象的outline〔轮廓〕而已,一幅画要不到一分钟。若是对象贫乏,感兴不来,半天不画一张的时候也有;若是对象花样丰富,感兴勃发,写画就比吃香烟勤得多,因这原故,我的写生簿用不用没有定规,非同香烟匣一样可以藏在衣袋里随身带走不可。现在这两块夹住的一叠画纸,又大又厚,那几个铜板大的铜圈又隆起在一边,身上没有地方可以安置它,只得每次出门夹了它走。若是忘记带了,看到好对象时索画册不得,放走了最可惜。若是到小茶店里泡一碗茶,或是到朋友家坐一坐,临走时容易把册子遗忘在那里,不幸而至于丧失。而且夹了这一册铜圈子订成的木夹板簿子而出门,最容易惹人注意。邻近的孩子们会在背后指点着说:“这老倌①又去画图形了,我们去看!”便三五成群地跟着我走,我好像是个变戏法的或是一副糖担,惹起许多人的注目。到了茶店里,撑茶店的人大都是空闲不过的,见了这一册东西大家要借看。“这里一部黄包车!”“那里一个大亲娘!”看出了滋味便要从头翻到底,不肯还我。你翻了我翻,我翻了他翻,一传十,十传百,这册书竟无归还物主的时期了。在这时候我倘发见了画材,肯放弃者只得放弃之,可记忆者只得记忆之,遇到不能记忆而又不肯放弃的画材。我只得向翻阅者讨回来写。于是左右背后拥了一大堆的观者,你一声,我一句,终于把我所要写的对象吓走,弄得我的写生“半而不结”。有一次,我这册速写簿终于遗忘在不知哪里的一所小茶店里,不知下落了。我不可惜,反而欢喜。我换用了另一种速写簿。
这另一种速写簿非常简陋。只是六个铜板一册的比香烟匣稍大的拍纸簿,和一支铅笔。其实它们只是一本拍纸簿和一支铅笔,没有称为速写簿的资格。只因它们运命好,补得一个好缺,拍纸簿就一变而为速写簿。我所以取用这一种速写簿的意思,第一,是为了以前两种名为速写簿的东西,都是名不符实的。不如这简陋的东西的合于实用,便于藏在衣袋里,而且不易失掉,失掉了也容易办一册。第二,是为了它的纸张———是最普通的报纸———粗劣,使我描起来反而胆大,因而成功较多。这句话我须得略加解说:毛笔画我欢喜用中国纸。铅笔画我欢喜用洋纸。这好像是两对天成的佳偶。然而洋纸大都是看相很雄厚的。我的画技太小,临着了看相雄厚的纸,心中起一种恐缩,腕上的筋肉失了气力,描上去线条发抖,不容易成功。听说人家能把几块钱一瓶的油画颜料像泥水匠用石灰一般地刷到几块钱一尺的大幅油画布上去,刷成不可名状的“色彩的音乐”。我真是太惜物了,或者是太穷相了。对着区区的一枚象牌纸,我的铅笔尖逡巡不下,要试了几试才走笔。定要换了六个铜板一本的报纸簿,我才敢大胆地涂抹,而涂抹的结果往往比前满意。不但比前满意而已。我回到家里正式作画。用毛笔和中国纸从速写簿的铅笔稿子里取材时,往往不能描得像铅笔稿子这样自然,有时就把铅笔稿撕下来,涂上墨,剪贴在画中。这时候我便想起:绘画表现也同音乐演奏一样,是可一而不可再的。音乐演奏的趣致各人不同,而同一人演奏同一曲,今日与昨日趣致也不同,日间和夜间趣致又不同。描画何尝不然?兴到下笔,其画自有趣致;后来依样临摹,趣致就完全不同,有时竟成另一幅了。兴到下笔时,必须放胆,其画方有精神。若存畏缩之心,手腕发抖,趣致便表不出来。欲求放胆,第一须避自己所不欢喜的画具,第二须避去自己所不欢喜的环境。我用了上等图画纸便画不出,到了莫干山上也画不出,大约是画具与环境不适自己好尚之故。说也奇怪,拿上等毛毫笔对付精制玉版笺时,我非但不觉胆小,反觉“得其所哉”。这难道是“中国人宜用中国货”的原故? 然而这种拍纸簿出身的速写簿,终于又使我用厌了。为的是:一者铅笔没地方插,二者头上的胶水不牢。放在衣袋里摸进摸出了几次,一片一片地脱胶,变成一张一张的小纸片。一阵风来,又像飞机发散传单一般。而且保存也大不容易。于是我就发心,自制一册速写簿。 所谓自制的速写簿,是合于这几个条件的:(1)小形而软面,可与香烟匣一并纳入中国衣服的衣袋中的;(2)纸张可以自由取出或加入的;(3)旁边可以插铅笔的;(4)书的形状色彩使人不讨厌的。 为了(1)(3)和(4),我从日本文房堂制的速写簿上撕下一张连铅笔套的米色的封面布来,裁一裁小,当作我自制速写簿的封面。米色近于白,而是旧的;又近于黄,而是暗的。这种颜色于室外最相宜,它能够隐藏,不使人注目。我拿在手里,它就同我的肤色相似,远望分别不出来,被画的对象就不易注意我在画他而改变其姿势了。我好比做扒手,所以力求隐藏,不使对###察。不过我所扒的不是他的钱袋,而是他的姿势。世间到处贴着“谨防扒手”的警告,人们对我这姿势的扒手也谨防起来。觉察了我正画他的人,有的就逃避,有的表示不愿,至少改变其态度,变成不自然而不堪入画的样子。也有少数慷慨地让我扒的人,或自己凑上来教我扒的人。然而我却不要扒他们,因为他们的姿态大都不好,不值得扒。因这原故,我的写生务求隐藏,务使对方不知不觉。画具的简小与平凡,是隐藏的一个重要条件。 为了(2),我在速写簿的封面与底面之间的脊上穿两个洞,装进两颗皮鞋上的小铁圈,穿进一根黑色的带子。买些报纸,托纸店照这封面连底面的大小切碎了,拿出一叠来放在封面连底面之上,用带子束住,对折起来,便成一册自制的速写簿。这叠纸画完了,可以把带解开,取出旧稿保存,而换入新纸。这样,旧稿可以一律地保存,而速写簿可以久用不竭。 若在外国,这种东西自有画具商店源源地供给你,大小形色随意选择。但在我国这环境内,我要速写簿只得自制。现今关于衣食的商店都在那里倒闭,遑论美术商店的发达?所渭美术商店,也只是无系统地贩卖些舶来货,对于我们描画的人不能有求必应的,在中国,一个人求得到饭吃似乎大事已定,无须再讲什么文化艺术的需用品。小小一册速写簿的事,也能使我发些牢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