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算起来大概是一九二五年的秋天,那时子恺在立达学园教西洋绘画,住在江湾。那一天振铎和愈之拉我到他家里去看他新画的画。 画都没有装裱,用图钉别在墙壁上,一幅挨一幅的,布满了客堂的三面墙壁。这是个相当简陋而又非常丰富的个人画展。 有许多幅,画题是一句诗或者一句词,像《卧看牵牛织女星》《翠拂行人首》《无言独上西楼》等等。有两幅,我至今还如在眼前。一幅是《今夜故人来不来,教人立尽梧桐影》。画面上有梧桐,有站在树下的人,耐人寻味的是斜拖在地上的长长的影子。另一幅是《人散后,一钩新月天如水》。画的是廊下栏杆旁的一张桌子,桌子上凌乱地放着茶壶茶杯。帘子卷着,天上只有一弯残月。夜深了,夜气凉了,乘凉聊天的人散了——画面表现的正是这些画不出来的情景。 此外的许多幅都是从现实生活中取材的,画孩子的特别多。记得有一幅《阿宝赤膊》,两条胳膊交叉护在胸前,只这么几笔,就把小女孩的不必要的娇羞表现出来了。还有一幅《花生米不满足》,后来佩弦谈起过,说看了那孩子争多嫌少的神气,使他想起了“惫懒的儿时”。其实描写出内心的“不满足”的,也只是眼睛眉毛寥寥的几笔。 此外还有些什么,我记不清了;当时看画的还有谁,也记不清了。大家看着墙壁上的画说各自的看法。有时也发生一些争辩。子恺谢世后我写过一首怀念他的诗,有一句“漫画初探招共酌”,记的就是那一天的事。“共酌”是共同斟酌研讨,并不是说在子恺家里喝了酒。总之,大家都赞赏子恺的画,并且怂恿他选出一部分来印一册画集,那就是一九二五年底出版的《子恺漫画》。 那一天的欢愉是永远值得怀念的。子恺的画开辟了一个新的境界,给了我一种不曾有过的乐趣,这种乐趣超越了形似和神似的鉴赏,而达到相与会心的感受。就拿以诗句为题材的画来说吧,以前读这首诗这阕词的时候,心中也曾泛起过一个朦胧的意境,正是子恺的画笔所抓住的。而在他,不是什么朦胧的了,他已经用极其简练的笔墨,把那个意境表现在他的画幅上了。 从现实生活中取材的那些画,同样引起我的共鸣。有些事物我也曾注意过,可是转眼就忘记了;有些想法我也曾产生过,可是一会儿就丢开,不再去揣摩了。子恺却有非凡的能力把瞬间的感受抓住,经过提炼深化,把它永远保留在画幅上,使我看了不得不引起深思。 隔了一年多,子恺的第二本画集出版了,书名直截了当,就叫《子恺画集》。记得这第二本全都从现实生活取材,不再有诗句词句的题材了。当时我想过,这样也好,诗词是古代人写的,画得再好,终究是古代人的思想感情。“旧瓶”固然可以“装新酒”,那可不是容易的事,弄得不好就会落入旧的窠白。现实生活中可画的题材多得很,尤其是子恺,他非常善于抓住瞬间的感受,正该从这方面舒展他的才能。 佩弦的意见眼我差不多,他在《子恺画集》的跋文中说:“本集索性专载生活的速写,却觉精彩更多。”他称赞的《瞻瞻的车》和《阿宝两只脚,凳子四只脚》,这几幅都是我非常喜欢的。还有佩弦提到的《东洋和西洋》和《教育》,我也认为非常有意思。《东洋和西洋》画一个大出丧的行列,开路的扛着“肃静一回避”的行牌,来到十字路口,让指挥交通的印度巡捕给拦住,横路上正有汽车开过——东方的和西方的,封建的和殖民地的,在十字路口碰头了,真是耐人深思的一瞬间啊!《教育》画的是一个工匠在做泥人,他板着脸,把一团一团泥使劲往模子里按,按出来的是一式一样的泥人。是不是还有人在认真地做这个工匠那样的工作呢?直到现在,还值得我们深刻反省。 第二本画集里还有好些幅工整的钢笔画。其中的《挑荠菜》《断线鹞》《卖花女》,曾经引起当时在北京的佩弦对江南的怀念。我想,要是我再看这些幅画,一定会像佩弦一样怀念起江南、怀念起儿时来。扉页上还有一幅钢笔画,画一个蜘蛛网,粘着许多花办儿,中央却坐着一个人。扉面背印上两句古人的词:“檐外蛛丝网落花,也要留春住。”这样看来,蜘蛛网中央的人就是子恺自己了。他大概要说明,他画这些画,无非为了留住一些刹那间的感受。我连带想到,近来受了各方面的督促,常常要写些回忆老朋友的诗文,这就有点像子恺画在蜘蛛网中央的那个人了。 一九八一年七月二日叶圣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