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中国

多多:耕犁之美

艺术中国 | 时间: 2011-03-25 13:23:22 | 出版社: 中国当代艺术基金出版社

 

为了克服“土地中心主义”的二律背反,多多在“水体语法”的启示下,在他的诗歌中演绎了一种形象的“互渗律”,希望通过调配诗歌形象之间的互渗和杂陈等技术手段,来尽量地搁置矛盾,从而抵抗“土地中心主义”对诗歌写作的习惯性压制。按照列维-布留尔(Lvy-Bruhl)的说法,“互渗律”是一种原逻辑思维,它既不是反逻辑的,也不是非逻辑的,它只是不像我们如今通行的思维那样必须避免矛盾。这种思维并不害怕矛盾,也不尽力去避免矛盾,而是往往以完全漠不关心的态度去对待矛盾。13多多在他的写作中积极地实践着这种“互渗律”,以下可以提供一个绝佳的例证:“刚好就是现在的样子:在今年夏天/一列火车被轧断了腿。火车司机/在田野步行。一只西瓜在田野/大冒蒸汽。地里布满太阳的铁钉/一群母鸡在阳光下卖鸡蛋/月亮的光斑来自天上的打字机/马儿取下面具,完全是骨头做的/ 而天大亮了。谁知道它等待的是什么” (多多《寿》)。在这首诗中,我们读到了一系列有悖于常识世界的奇特形象:轧断了腿的火车、步行的司机、冒蒸汽的西瓜、布满铁钉的太阳、卖鸡蛋的母鸡……这些充满实验性的语言搭配实现了一种彼此互渗的效果,形象自身与他者之间的交碟形式命名了一种词语的牛头马面效应,从而让传统的表意方式和“土地中心主义”感到望而生畏。

多多诗歌中的这种“互渗律”,以及此前他对“犁”的消极性描写,其实都属于现代诗歌的典范技巧,弗里德里希(Hugo Friedrich)将这类诗艺命名为“专制性幻想”,为了解释这一名称的内涵,他特地引用了兰波(Arthur Rimbaud)对现代绘画的一段评论,兰波认为:“我们必须努力让绘画挣脱其进行复制的古老习惯,以便让它获得主权。它不该再复制客体,而应该通过线条、颜色和取自外部世界却加以简化和驯服的轮廓,将刺激强加给客体:一种真正的魔术。” 14这的确是一种语言魔术,语言开始前所未有地被赋予更多制衡外部世界的权力,通过各种现代主义的手段,实现对传统抒情方式的拒绝和反叛。在与“土地中心主义”的语言角力中,多多深深受惠于这种“专制性幻想”,通过对“互渗律”及其变体的各类诗歌实验,他对“水体语法”有了更加深入的体认。

三 .

保罗·策兰(Paul Celan)有一首诗这样写道:“那里曾是容纳他们的大地,而他们挖。//他们挖他们挖,如此他们的日子/他们的夜去了。而他们不赞美上帝,/那个他们所听到的,知道所有这些。/他们挖,再没有听到更多;/他们不愿明白,不发明歌曲,/绝不臆想语言。他们挖。//寂静来了,也来了一阵风暴,/一切都来到大海。” 15(保罗·策兰《那里曾是容纳他们的大地》)策兰的诗围绕着一个中心动词“挖”展开,开辟了一条从大地到大海的生命征程。同样从大地走向大海的多多,仰仗着 “水体语法”这幅宝贵的河图,探索出了一套治理“土地中心主义”的可行性方案:“我们身后//跪着一个阴沉的星球/穿着铁鞋寻找出生的迹象/然后接着挖——通往父亲的路……”(多多《通往父亲的路》);“披着月光,我被拥为脆弱的帝王/听凭蜂群般的句子涌来/ 在我青春的躯体上推敲/它们挖掘着我,思考着我/它们让我一事无成”(多多《诗人》)。在多多的诗中,策兰所使用过的中心动词“挖”被广泛地采用,作为传统的耕犁动作的一种现代重音形式,信奉“疏导法”的多多尝试着依靠这一顽强的动作,在他语言的田野上进行一番生命的操练:

五亩地,只有五亩地

空置不种,用于回忆

(多多《五亩地》)

我们可以看到,“挖”在一定意义上道出了发生在人身上的存在事件:生命是一种深犁,一种努力去“挖”的动作。一方面,“我”活着就是在“挖” 着通往“父亲”的路,这条路即是通往过去的,因为“父亲”先于“我”来到这个世界;又是通往未来的,因为 “我”总有一天要成为“父亲”。所以 “挖”的动作在人类的生命中并不是单向的,而是将此在的生命同时向着过去和未来两个维度延伸,“我”就在“过去—现在—未来”这条绵延的时间甬道上共时的存在着,这是通过语言得以呈现的,让我们既能回忆过去,又能思考未来。另一方面,作为存在于茫茫宇宙中的一个微小的生命体,我们每一个人在“挖”着自己通往“父亲”的道路的同时,都在静悄悄地被时间的巨手 “挖”着,我们的青春被“挖”走了,我们的爱人被“挖”走了,我们所有美好的时光都被“挖”走了,所有这些被 “挖”走的部分,在另一片水草丰美的土地上开垦出了记忆的麦田,而对于已经“挖”得或被“挖”得疲倦不堪的人们来说,只有借助回忆,借助语言的追溯力才能到达那个地方,哪怕只能做片刻地停留。多多诗歌中的动词“挖”,暗示着一种关于记忆的诗学,它充满幸福地告诉我们:所有逝去的东西都是美好的东西,只有失去了它们之后,只有 183 从一场心灵的病痛中走出之后,每当再次沉浸在回忆之中时,我们才能品味到那些失去的事物有多么美好:

北方的土地

你的荒凉,枕在挖你的坑中

你的记忆,已被挖走

你的宽广,因为缺少哀愁,

而枯槁,你,就是哀愁自身

(多多《北方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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