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当代诗人多多尤其善于发掘他所处的“文明时代”里俯仰皆是的“野多多 Duo Duo: Aesthetics of Plough 诗与思 POEMS AND THOUGHTS 178 蛮”图景,在他刚刚投入诗歌创作之时,年轻的诗人在20世纪70年代的中国大地上体验着一场由“文明时代”谋划的集体性癫狂: 醉醺醺的土地上 人民那粗糙的脸和呻吟着的手 人民的面前,是一望无际的苦难 马灯在风中摇曳 是熟睡的夜和醒着的眼睛 听得见牙齿松动的君王那有力的鼾声 (多多《无题》) 该诗结尾所带入的场景与另一首俄国诗歌极为相似:“我们活着,感觉不到脚下的国家,/十步之外就听不到我们的话语,/而只要哪里有压低嗓音的谈话,/就让人联想到克里姆林宫的山民” 3(曼杰什坦姆《我们活着,感觉不到脚下的国家》)。在这两位诗人生活的年头里,讲出“牙齿松动的君王”和 “克里姆林宫的山民”都需要付出极大的勇气,指向那个极端时代二律背反的核心。这首俄国诗歌的作者——曼杰什坦姆(Mandelstam)——是一位同样挣扎在极左而野蛮的文明年代里的伟大诗人,也正是因为这首诗,他被投入“文字狱”,押上了绝望的流放之途。无论是多多描绘的那块带给人民“一望无际的苦难”的“醉醺醺的土地”,还是曼杰什塔姆生活着却感受不到的那个“十步之外就听不到我们的话语”的“国家”,它们都在人类共同翘楚的“文明时代”里惊醒了满怀热爱的诗人们最初的梦幻,让他们发出与以往迥然不同的、异常痛苦的啼唤:“从那个迷信的时辰起/祖国,就被另一个父亲领走。” (多多《祝福》) 如果从作品中大量相近的题材和形象上来讲,多多可以被看作一位心忧土地的游吟诗人,这种永恒的情怀可以将他放置在中国诗歌史上的任何一个阶段里,因为他所瞩目的是全人类共同关注的文学母题:“农民,亲爱的/你知道农民吗/那些在太阳和命运照耀下/苦难的儿子们/在他们黑色的迷信的小屋里/慷慨地活过许多年”(多多《玛格丽和我的旅行》)。多多大多数的诗歌题材属于这一传统领域,即书写着自然景观以及农民在土地之上的命运,然而那种古典的宗教情怀已经被一种现代经验所取代,尤其是被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中国经验所取代,我们看到的是他对农耕生活状态的一番别样的表述: 歌声,省略了革命的血腥 八月像一张残忍的弓 恶毒的儿子走出农舍 携带着烟草和干燥的喉咙 (多多《当人民从干酪上站起》) 当人民从干酪上站起,当一个民族从一种由来已久的生产方式上抬起头来,他们究竟看到了什么?马克思(Karl Marx)站在一个欧洲人的立场上,曾把中国、印度等亚洲国家那种劳动密集型的传统农业耕作方式称为“亚细亚生产方式”,并且将它划归为人类社会发展历程中的最早形态,无论是东方还是西方,它命名了那种最初的劳作形式。不论马克思的定义是否准确,“亚细亚生产方式”居然确凿无疑地在中国历史上盘踞过相当漫长的时间,如果我们稍微了解中国当下的国情的话,由于中国农民群体的文化惰性,这种生产方式甚至时至今日还在主宰着中国主要的农业劳作传统。卢梭(Jean-Jacques Rousseau)贡献过一个很有启发性的观察,他认为:“每一种技艺或风俗的起源,都与我们获取生存资料的方式有关。”4 如果依照这一思路推断下去,那么在“亚细亚生产方式”的深切影响下,中国文化的表意传统中也一定存在着一种与之相匹配的“亚细亚抒情方式”,而由《诗经》——这部源点意义上的中国式抒情民族志——所开辟的那种“思无邪”的品质,正是为这种抒情方式所一贯秉承的衣钵。鲁迅先生简洁地概括了这种抒情方式的总体特征:“其民厚重,故虽直抒胸臆,犹能止乎礼义,忿而不戾,怨而不怒,哀而不伤,乐而不淫,虽诗歌,亦教训也。” 5在《诗经》中,尤其是那些耳熟能详的农事诗中,我们凭借着一个内化在中国人血液中的传统经验,可以明朗地领略到这种拿捏得恰到好处的“亚细亚抒情方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