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中国

画鬼

艺术中国 | 时间: 2009-10-23 14:31:56 | 出版社: 团结出版社

  我平生所看见过的鬼(当然是在想象世界中看见的),回想起来可分两类,第一类是凶鬼,第二类是笑鬼。现在还在我脑中留着两种清楚的印象:

 

  小时候一个更深夜静的夏天的晚上,母亲赤了膊坐在床前的桌子旁填鞋子底,我戴个红肚兜躺在床里的篾席上。母亲把她小时所见的“鬼压人”的故事讲给我听:据说那时我们地方上来了一群鬼,到了晚上,鬼就到人家的屋里来压睡着的人。每份人家的人,不敢大家同时睡觉,必须留一半人守夜。守夜的人一听见床里“咕噜咕噜”地响起来,就知道鬼在压这床里的人了,连忙去救。但见那人满脸通红,两眼突出,口中泛着唾沫。胸部一起一落,呼吸困急。两手紧捏拳头,或者紧抓大腿。好像身上压着一堆无形的青石板的模样。救法是敲锣。锣一敲,邻近人家的守夜者就响应,全市中闹起锣来。于是床里人渐渐苏醒,连忙拉他起来,到别处去躲避。他的指爪深深地嵌入手掌中或大腿中,拔出后血流满地。据被鬼压过的人说,一个青面獠牙的鬼坐在他的胸上,用一手卡住他的头颈,用另一手批他的颊,所以如此苦闷。我听到这里,立刻从床里逃出,躲入母亲怀里,从她的肩际望到房间的暗角里,床底下,或者桌子底下,似乎看见一个青面獠牙的鬼,隐现无定。身体青得厉害,发与口红得厉害,牙与眼白得更厉害。最可怕的就是这些白。这印象最初从何而来?我想大约是祖母丧事时我从经忏堂中的十殿阎王的画轴中得到的。从此以后听到人说凶鬼,我就在想象中看见这般模样。屡次想画一个出来,往往画得不满意。不满意处在于不很凶。无论如何总不及闭目回想时所见的来得更凶。

 

  学童时代,到乡村的亲戚家作客,那家的老太太(我叫三娘娘的),晚快叫他的儿子(我叫蒋五伯的)送我回家,必然点一股香给我拿着。我问“为什么要拿香”,他们都不肯说。后来三娘娘到我家作长客,有一天晚上,她说明叫我拿香的原因,为的是她家附近有笑鬼。夏夜,三娘娘独坐在门外的摇纱椅子里,一只手里拿着佛柴(麦秆儿扎成的,取其色如金条),口里念着“南无阿弥陀佛”,每天要念到深夜才去睡觉。有一晚,她忽闻耳边有吃吃的笑声,回头一看,不见一人,笑声也没有了。她继续念佛,一会儿笑声又来。这位老太太是不怕鬼的,并不惊逃。那鬼就同她亲善起来:起初给她捶腰,后来给她搔背,她索性把眼睛闭了,那鬼就走到前面来给她敲腿,又给她在项颈里提痧。夜夜如此,习以为常。据三娘娘说,它们讨好她,为的是要钱。她的那把佛柴念了一夏天,全不发金,反而越念越发白。足证她所念出来的佛,都被它们当作捶背搔痒的工资得去,并不留在佛柴上了。初秋的有一晚,她恨那些笑鬼太耍钱,有意点一支香,插在摇纱椅旁的泥地中。这晚果然没有笑声,也没有鬼来讨好她了。但到了那支香点完了的时候,忽然有一种力,将她手中的佛柴夺去,同时一阵冷风带着一阵笑声,从她耳边飞过,向远处去了。她打个寒噤。连忙搬了摇纱椅子,逃进屋里去了。第二日,捉草①孩子在附近的坟地里拾得一把佛柴,看见上面束着红纸圈,知道是三娘娘的,拿回来送还她。以后她夜间不敢再在门外念佛。但是窗外仍是常有笑声。油盏火发暗了的时候,她常在天窗玻璃中看见一只白而大而平的笑脸,忽隐忽现。我听到这里毛骨悚然,立刻钻到人丛中去。偶然望望黑暗的角落里,但见一只白而大而平的笑脸,在那里慢慢地移动。其白发青,其大发浮,其平如板,其笑如哭。这印象,最初大概是从尸床上的死人得来的。以后听见人说善鬼,我就在想象中看见这般的模样。也曾屡次想画一个出来,也往往画得不满意。不满意在于不阴险。无论如何总不及闭目回想时所见的来得更阴险。

 

  所以我认为画鬼魅比画犬马更难,其难与画佛像相同。画佛像求其尽善,画鬼魅求其极恶。画善的相貌固然难画,极恶的相貌一样地难画。我常嫌画家所描的佛像太像普通人,不能表出十全的美,同时也嫌画家所描的鬼魅也太像普通人,不能表出十全的丑。虽然我自己画的更不如人。

   上一页   1   2   3   下一页  


下一页洋式门面
上一页月的大小

打印文章    收 藏    欢迎访问艺术中国论坛 >>
发表评论
用户名 密码

 

《智者的童话:丰子恺的漫画人生》
· 《子恺漫画》跋
· 《子恺漫画》代序
· 丰子恺的人品与画品
· 子恺的画
· 人生漫画
· 子恺漫画
· 我的学画
· 视觉的粮食
· 漫画创作二十年
· 学画回忆
· 为什么学图画
· 我的画具
· 谈自己的画
· 谈自己的画--《色彩子恺新年漫画》
· 人间相
· 图画与人生
· 绘画与文学
· 读画漫感
· 随笔漫画
· 穷小孩的跷跷板
· 谈像
· 月的大小
· 画鬼
· 洋式门面
· 漫画是笔杆抗战的先锋
· 谈日本的漫画
· 写生世界
· 野外写生
· 忠实之写生
· 漫画的技巧
· 漫画艺术的欣赏
· 画家之生命
· 艺术与革命
· 艺术与艺术家
· 艺术的眼光
· 画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