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趣味之独立:意志、身体、时间既能自由矣,若无独立之趣味,则或流于卑下。趣味即画家之感兴也。一画家之感兴,不当与凡众相同。此虽属抽象之语,实系最紧要之事,关于技术上之影响甚巨。学画而无独立趣味,虽研究数十年,一老匠耳。己未〔1919年〕年底,《时事新报》记载关于美术文数篇,有署名竹子者,其论中国洋画家之歧途,语极痛快。余深引为同调。所谓中国之洋画家者,皆逞其模仿之本领,负依赖之性质,不识独立之趣味为何物,直一照相器耳(有远近法、位置法等都不顾到者,则反不如照相器),岂可谓之画家哉!予不敢自命画家,但自信未入歧途。久怀疑于所谓中国洋画家者,用敢直陈之。
画家之修养当注意右之数端①。故谓之画家之生命。然予尚有欲言者:画家之生活既如是,就表形而观,恐有指为放荡游惰者焉。其实非也。画家修养既富,则制作日趋高雅,而导其心性于高尚之位置。故虽不以道德为目的,而其终点仍归于道德也。敢质之大雅。
文艺的不朽性①
人是必朽的,故英语称人曰mortality(终有一死的)。但人的精神可以不朽。“精神不朽”,不是阿Q的“精神胜利”可比。阿Q的精神胜利是空虚的,我们的精神不朽是实在的。
何谓实在?《左传》中说:“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其次立言,虽久不废。此谓之三不朽。”文艺当然是立言,其言“虽久不废”便是不朽的文艺。这虽久不废便是实在。我们要求文艺不朽,便须在这四个字上做功夫。
要求文艺的虽久不朽,至少,作者须得具有“众生心”。文艺作家具备了这种心的修养,他的作品中便多少含有不朽性,即使要朽,也朽得迟一点。
何谓具有“众生心”?就是说一个人不只有自己的一颗心,而兼有万众之心,就是不仅知道自己的心,又能体谅同类的心。文艺创作的心理中有一种很神秘的矛盾:作家注重独特的个性,但同时又须兼有与众相同的心。何以言之,作家在创作国土中,每一个人假定自己是君临万象的王者,假定一切人物事象都是专为他的创作而存在,这才可以产生佳作,然而这王者,要如曾子所说;“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方才有统治他的国土的资格。这两种心理明明是矛盾的,然而是文艺创作的要素。故文艺家一方面须有特殊的个性,他方面又须具有同情心。孔子所谓“推己及人”,正是文艺的修养,我所谓“众生心”,便是指这种修养功夫。
从作品方面说,体会众生心的作家的作品,大都“富有客观性”而“能代表众人言”。所谓“富有客观性”者,作品所表现的,不只是一人或少数特殊阶级所能理解,而是多数人甚至于全人类皆能理解的(但所谓理解,并非指文艺形式,乃指内容的理解)。理解者愈众,文艺价值愈高。故世间不朽之作。无论翻译为何国文字,无论传至何时代,均能脍炙人口,其例不胜枚举。为欲充分说明,请举几首绝诗为实例。诗中关于春的特别多,而且特别富有佳作。就因为“春”是众人所共爱,客观性甚广之故。“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这只是写春晓的一种感觉而已。然而自唐至今,此二十个字所以不可磨灭者,正因为此种感觉各时代的人,人人尝过,其客观性甚广之故。又如关于“别”,诗中也特别多,而且特别富有佳作。也因为别离是众人所共恶,客观性甚广之故。“打起黄莺儿,莫叫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这只是一个贪睡的妇人的日常生活中的小感而已。千年来这二十个字所以不可磨灭者,正因为此种感觉,各时代的人,人人可以体会到,客观性甚广之故。反过来看,庙堂飨宴之诗,宫廷享乐之词,隐居,修道之作,以及关于某一地某一人之诗,所以缺乏佳作者,即为理解者少而客观性狭小之故。
其次,所谓“能代众人言”者,例如某种情状,众人皆感到,但是说不出,文艺作者能说破它,使人听了恍然大悟,欣然共鸣。这叫做能代众人言。再举绝诗为例:“岭外音书绝,经冬复立春,近乡悄更怯,不敢问来人。”只是描写久客还乡时的一种心情而已。然而大家读了很感动,我们为暴寇所迫而流亡在大后方的人,感动更深。胜利到来,大家都买棹东归,“漫卷诗书喜欲狂,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下洛阳”的情景,就在眼前,当将近乡关,喜惧交感,正有“不敢问来人”之情。此情我等都已感觉到,但是说不出,一经诗人代为道破,安得不起共鸣?
如上所述:“富有客观性”与“能代众人言”的作品,就是具有“众生心”者的创作。也就是含有不朽性的文艺,因为它们“虽久不废”。
三十二(1943)年作于重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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