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明玉(以下简称贾):记忆中对环境的情感认识是? 杨茂源(以下简称杨):一次去上海,火车在凌晨经过江苏,见到窗外的天光下,银白色的小河布满田间。猛地唤起记忆中儿时的北方。那时的北方也是眼前的样子。 贾:最早关于人与动物的关系的感受是? 杨:4岁那时候,父亲养了一只麻雀。每天上班麻雀都跟着汽车飞,等父亲坐到办公室的桌子前,旁边的窗台上就站着那只麻雀,办公室的人都喜欢它。一天,父亲不在家,我拿父亲的大皮鞋拍麻雀,它的腿瘸了,父亲没有责备我。又有一天,父亲不在家,我把麻雀打死了,母亲在炉火上烤麻雀的肉给我,味道很香。好像父亲也没责备我,但以后他再也没养过鸟。也会感受到幸福。因为任何时候看一个动物,它都是在笑,就是特别合理,就躺在那儿看着,你不知道它在干嘛。或者是驴,小毛驴是很可爱的,眼睫毛特别长,眼睛是灰的,风很大的时候,它也搞不清楚怎么回事,这个东西跟我们日常有关系。你说你能感觉到鱼有生命吗?你感觉不到,只是说是松鼠桂鱼还是清蒸鱼,对人来说是这样的,你不会说青菜一掐就出汁了,人不会这么考虑问题的,人要这么考虑问题,这个人就疯掉了。就是说狼跟我们也没有关系,老虎跟我们也没有什么关系,因为你够不着,完全够不到。我们都知道很多动物灭绝了,但是灭绝了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呢?甚至对人类都没有影响。人类不污染,每天也有那么多物种在灭绝,这是一个自然规律,人类发展太快了,太强权了,然后有了一种悲悯的心理,他觉得动物不应该消失还是人的问题,不是动物的问题。人悲悯,悲悯是富人、有权力人产生的心理,穷人没有办法悲悯。所以人的这种发展,现在的这种社会地位,甚至觉得宇宙都能够看到边界了,他觉得地球越来越小,不像古代,巴西在哪儿根本不知道,现在觉得两天就到了。所以他关怀的范围、尺寸就变大了,他就觉得人站的高度,看地球的发展是这样的,就会产生一种悲悯,就是人自己在工作的时候,在做作品的时候,你要考虑到一种关系,跟狩猎没有关系,因为那个时代的人崇尚狩猎,狩猎在那种时代不是一种不好的东西,现在变得不好,因为没有了,不能再打了,那个时候狼多了,不打它干嘛。人和动物的关系是一个比较日常化的东西,这个东西一旦要是想得很特殊,关系就会有问题。 贾:你觉得人与自然的关系是什么? 杨:似乎小时候见到的事很多,印象也深刻,所以总是记得很清楚。我不太会说话的时候做了个梦,一个像狗一样的动物,身体很长,在林中S形穿行。醒来对母亲说“我梦见了龙”。 1976年夏天,狂风暴雨,在大连毛营子的海边冲上了一条鲸。很让我震撼!住周水子的时候,有一次雷雨交加,眼见着一个火球把广场的大槐树劈成两半,冒着青烟着起了火。很多年以后,一次从北京往锡林浩特,在浑善达克沙地见到西面一座很长的平顶山,很奇怪。后来知道那是火山区。 贾:对罗布泊的感受和认识是什么? 杨:去的时候,感觉比较陌生。在那个地区里自然的力量会让你意识到这种东西跟别的东西不太一样,实际上,在那个地区只有你最弱,你成了一个弱者。你看远处是戈壁滩,最早是平的,为什么?新石器时代的遗址和石器和汉以前的地表遗迹都是在最高的地方,时间久了,因为风太大了,就把这个地方吹成一条沟,慢慢变得汉代的地层就是在山尖上,我们现在是在底下,就是这些东西都是让风给吹走了,打磨,地貌什么的,那个时候文化遗存都是在地貌的顶上,底下都是新的,都是风吹的,这个自然力量多大,一眼望去365度都是平的,没有一个山,就是觉得很好,自然的力量给你的触动很大。贾:你认为生存的意义在于什么?杨:有几种问题,我是不太愿意想的,一个是算命,就是未来。你说我明年怎么样,后年怎么样,这个我心里不喜欢。我觉得要去体会人的不同阶段,无论是你特别吃苦的阶段,或者是特别受穷的阶段,或者是特别受人关注的阶段,都会有一个让人特别体味的东西,因为不是你一个人,你是跟周围的人有关系的。就像你小时候老吃糖,就看人家吃窝头特好,这个道理是一样的。生命是一种体会、体验。生命的意义就在于突然想到生命有意义的时候,这个意义就没有了。生命的意义就是当下,我们分为三个阶段,过去的不说了,因为我们拥有了,我可以任何的时候都说;未来还没发生,跟我们也没有什么太大的感觉,待会儿你出门,什么样的风,来了谁,你也不知道,这个跟我们也没有什么关系;但是说现在的时候,现在已经过去了。就像我刚才说话现在的时候,那个时间已经过去了,这就是生命。因为人有这样的功能,就是味道、体会、身体对温度的感觉、对气息的体验,这就是生命。但是一旦正经地考虑这个问题的时候,这个问题本身就不存在了,实际上我是什么?我的生命是什么?你不知道,人这一部机器用科学是分析不出来的。 贾:你觉得人理想的生存状态是怎样的? 杨:我喜欢的一种状态就是像水一样,因为你想,人最舒服的状态就是空气和水,它永远是最舒服的。如果是一个圆形的器皿,水就是圆的。要是不想给自己找麻烦,就怎么舒坦怎么来,这种状态是最好的,如果是沙子,缝隙是什么样,沙子就是什么样。 贾:你认为人与宇宙的关系是什么样的? 杨:没有办法回答,因为人和宇宙哪有关系啊? 贾:没有关系? 杨:人能有那么大的能耐想象宇宙的吗? 贾:你觉得时间是什么? 杨:1993年,我在新疆的罗布荒原寻找一座汉代的古城遗址。驼队进入沙漠第二天,晚上休息,喝茶吃馕,烤火聊天。维族向导教我做热炕,先在沙子上平整一块单人床大小的地方,把炭火的碎屑平铺在沙子上,再在炭火的上面平铺一层沙子,然后把睡袋铺在上面,早上沙子里还是热的。那天晚上,躺在温热的睡袋里,仰望天穹,见到天的左边一个醒目的W星,银河斜着从左到右划着很大的弧线,然后就睡了。天亮的时候,发觉那颗星在天的右边。在我十三陵的画室,阳光透过窗子照进来,慢慢的在空间里延伸,这很有趣。我把光的影子画下来,一小时一次,等光从画室里消失。地上有很长的光的痕迹。这是我对时间的认识。 贾:艺术的终极意义是什么? 杨:艺术太宽泛了。我都不知道我为什么干这行,稀里糊涂,一点、一点地到现在。而且是“终极”,这把年纪说“终极”问题有点儿无从下手。如果我们换一种角度,实际上对我来说,我是靠这个行业去谋生,以前所有的知识和训练都是跟这个职业有关系,类似于像“手艺人”,无论是思想还是工作,就是这种动作都是跟手艺有关的。而且这种思维本身就是艺术,因为艺术的这种思维是跟别的行业不太一样,不是连续的,可能是断的。比如我想到这个,这是一个结果,可能最终下一秒钟想的完全是在某地的另外一个点上,这里头通过什么去链接?就是通过人,这个东西是我做出来的,我想出来的,所以它跟我的基因,跟我的文化趋向,跟我的爱好,跟我所受的刺激,跟不同文化背景受刺激等角度有关,只能是从人的角度反过来推艺术工作的结果。人跟艺术来比较,我觉得人要比艺术有趣得多。 贾:你觉得通过艺术是去了解别人,还是了解自己? 杨:首先是自己,99.99%是自己,因为你了解别人,就像你探讨宇宙问题一样,实际上跟你没有什么关系。你本身是一个透明的,人和人身上能重合的影子达到95%以上,泛泛地说。比如我们都生活在中国,时代差不多,家庭背景全中国基本上都一样,有两个阶层:一个是当官的,一个是普通人。比如说大部分的人受的教育也是一样的,受的刺激和迫害或者是得到的赞扬、语言都一样,所以这一部分都是重合的,不重合的部分可能是艺术家相对还比较偏执的那一部分。为什么我做的东西跟别人有不一样,并不是刻意不一样,是因为不同的这一部分在起作用;反过来你要跟别人交流,肯定是通过跟别人重合更多的一面跟别人交流,不能拿一个天方夜谭、无从下手的东西跟别人交流,这也不朴素。实际上朴素的东西是一个特别有意思的东西,不重。比如说我见到一条路,谁都知道。起了一阵风,有尘土,这也是一种描述。但是我见的这种路,有可能是特别的,这也是一种描述,每个人都不一样,但是这个路是大家都重合的东西,谁都知道,但是每个人的感受力是不一样的。你只记住那阵风起来的时候有尘土,你就觉得,可能当时你身体有一种直觉被触动了,所以你就印象深刻了,你就拿这个来跟别人分享,但是路的概念本身是很朴素、很大众的,它代表绝大多数人的感受,而不是说我见到月亮上有什么,谁都不知道,你跟人谈什么,没法交流。我觉得真正有趣的是跟大众特别相关的一些朴素的东西。通过这些东西,能够体会到你似乎跟别人有不太一样感觉的东西,这个东西是比较有意思的。我说的朴素是这个意思,就是很实,没有修辞,路就是路,天空就是天空,中性的,这是最根本的,我的工作就是希望把所有的修辞全部去掉,剩下的就是它最基本的东西,才会和大家发生关系。 《蒙古野马》:20世纪60年代灭绝。 《塞加羚羊》:20世纪60年代灭绝。 《新疆虎》 《亚洲猎豹》:1948年灭绝。 《回到过去》 2001-羊 No.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