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普通人来说,书写仍然是一项日常活动,但对于那些希望在历史上占有一席之地的人们来说,书法创作已经与日常生活隔开了不小的距离——日常生活中总还是离不开书写,但准备传世的作品却必须精心制作。对他们而言,着意书写的作品和随意书写的字迹有着截然不同的意义,同时也有着水平的差异。 作为艺术品的书法与普通人的书写距离不断扩大,即使是重要书法家,他的代表作与日常书写之间也有了很大的差别。 清代书论中对书写经验的记述数量很多,其中不乏真知灼见,观察亦比前代更为细致、准确。如包世臣对前人点画由曲折逐渐演变为平直的讨论: 古帖之异于后人者,在善用曲。《阁本》所载张华、王导、庾亮、王诸书,其行画无有一黍米许而不曲者,右军已为稍直,子敬又加甚焉,至永师,则非使转处不复见用曲之妙矣。(《艺舟双楫·答三子问》) 而对点画的中截和两端分开考察,并致力强调中截的重要性,既反映了他观察力的敏锐,又揭示了笔法演变的重要史实: 用笔之法,见于画之两端,而古人雄厚恣肆令人断不可企及者,则在画之中截。盖两端出入操纵之故,尚有迹象可寻;其中截之所以丰而不怯,实而不空者,非骨势洞达,不能幸致。更有以两端雄肆而弥使中截空怯者,试取古帖横直画,蒙其两端而玩其中截,则人人共见矣。中实之妙,武德以后,遂难言之。(《艺舟双楫·历下笔谭》) 包世臣论及点画时常常用到“一黍米”、“一黍米许”,可见他时时注意深入形式构成的最小变异。这种对构成细节精微变化的关注和陈述,自明至清,越来越丰富。 这些著作,是书法创作的自觉意识不断发展的结果,同时又促进了自觉意识的深化。 书法创作自觉意识的不断提高也带来了一些弊病。 它使作品变得做作,不自然。书写看来是一种简单的活动,但它需要意识、感觉、身体的良好配合,稍有不协调,便出现毛病,而一心求好的意识使人们在书写时感觉分散在对各种细节的关照中,顾此失彼,难以求得所有细节的充分配合。 其次,对创作的高度关注容易使作品产生程式化现象。完全不受理念拘束的书写更多受到当时境况的制约,境况不同,写出的字迹会有明显的区别,但程式化使这种差异缩小,作品只是在有限的几种类型中重复。造成程式化的原因很多,但创作自觉意识的强化,肯定是重要原因之一。 然而,创作中自觉意识的强化是个不可逆转的趋势。 一种事物,随着对它关注的持续和深入,认识必然会趋于细微,观察、思考的积累,必然会聚集起越来越丰富的文献,并形成众多的理论或前理论。它们必然会渗透到作者的意识中,并影响到书写,因此创作自觉意识的提高是不可避免的。 此外,宋代以来书写方法的改变使用笔越来越简化,作品整体的严谨性也日渐丧失,这造成对书写的表现力的威胁,人们不能不设法去保持作品技术上的较高水平,而精心的控制意识确实使作品的形式构成维持在一个较高的水准上。困难的是,即使是杰出的书家,只要稍一放松,形式上便出现漏洞,如王铎为一代书法的代表人物,但他留下的诗稿,用笔简率,与他的代表作无法相提并论。 这便是董其昌看似潇洒,但时时保持警惕,“无一笔不怕千载后人指摘”的原因。 在王羲之、颜真卿的时代,社会上通行的用笔方法便是杰作中的用笔方法,两者之间有水平的高下,但没有方法、原理上的冲突(图6-1)。后代便不是这样,日常书写和精心、着意的书写是两条几乎不相连通的道路。翻检明清以来文士们的书迹,除去在书法史上真正有成就的少数人,绝大部分人的字迹仅仅雅致而已,远未达到书法创作所要求的技术水准(图6-2)。 6-1 西晋 为世主残纸6-2 钱大昕为清代著名学者,这是他手抄的(宋)陈骙《中兴馆阁录》中的一页 宋代以后,“自然”的书写已经很少能够进入艺术创作的境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