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希腊文化作为古典文化的代表,在西方乃至世界都占有极其重要的地位,其文化精神至今尚未被淹没,影响力与生命力似只有中华文明方可比拟。 ⋯⋯ 中国的历史文化背景与西方根本不同;这就决定了它无法亦步亦趋地照抄西方的模式。但是近代中国的思想界却自始便未能看清这点。康有为提倡成立孔教会,显然是要模仿西方政教分立的形式。事实上中国既属于内向超越的文化型,其道统从来便没有经过组织化与形式化。临时见异思迁是注定不可能成功的。由于中国的价值与现实世界是不即不离的,一般人对这两个世界不易分辨。因此“五四’以来反传统的人又误以为现代化必须以全面地抛弃中国文化传统为前提。他们似乎没有考虑到如何转化和运用传统的精神资源以促进现代化的问题。中国现代化的过程因此而受到严重的思想挫折,是今天大家都看得到的事实。“五四”的知识分子要在中国推动“文艺复兴”和“启蒙运动”,这是把西方的历史机械地移植到中国来了。他们对儒教的攻击即在有意或无意地采取了近代西方人对中古教会的态度。换句话说,他们认为这是中国“俗世化”所必经的途径。但事实上,中国的现代化根本碰不到“俗世化”的问题,因为中国没有西方教会的传统,纵使我们勉强把六朝隋唐的佛教比附于西方中古的基督教,那么禅宗和宋明理学也早已完成了“俗世化”的运动。中国的古典研究从来未曾中断,自然不需要什么“文艺复兴”,中国并无信仰与理性的对峙,更不是理性长期处在信仰压抑之下的局面,因此“启蒙”之说在中国也是没有着落的。康德在“什么是启蒙?”一文中开头便标举“有运用理性的勇气”。这是西方的背景。宋明理学的一部分精神正在于此。理学中的“理”字虽与西方的reason不尽相同,但相通之处也不少,所以中国人用“理性”两字来译reason,西方人也往往用reason一字来译“理”字。我决不是说“五四”时代对中国传统的攻击完全是无的放矢,更不是说中国传统文化毫无弊病。“五四”人物所揭发的中国病象不但都是事实,而且尚不够鞭辟入里。中国文化的病是从内向超越的过程中长期积累而成的。这与西方外在超越型的文化因两个世界分裂而爆发的急症截然不同。中、西双方的病象尽有相似之处,而病因则有别。“五四”人物是把内科病当外科病来诊断的,因此他们的治疗方法始终不出手术割治和器官移植的范围。 这里不是讨论中国文化的缺点的地方。相反地,我要从正面说明中国文化的内向超越性在现代化的过程中所已经发生或可能发生的作用。中国人的价值之源不是寄托在人格化的上帝观念之上,因此既没有创世的神话,也没有包罗万象的神学传统。达尔文的生物进化论在西方引起强烈的抗拒,其余波至今未已。但进化论在近代中国的流传几乎完全没有遭到阻力。其他物理、化学、天文、医学各方面的知识,中国人更是来者不拒。我们不能完全从当时人要求“船坚炮利”的急迫心理上去解释这种现象,因为早在明清之际,士大夫在接受耶稣会所传来的西学时,他们的态度已经是如此了。17世纪初年中国名士如虞淳熙、钟始声、李生光等人攻击利玛窦的《天学初函》(此书一半神学、一半科学),其重点也完全放在神学方面,至于科学部分则并未引起争端。前面已提到,中国人认定价值之源虽出于天而实现则落在心性之中,所以对于“天”的一方面往往存而不论,至少不十分认真。他们只要肯定人性中有善根这一点便够了。科学知识不可避免地要和西方神学中的宇宙论、生命起源论等发生直接的冲突。但是像“天地之大德曰生”、“生生不已”、“一阴一阳之为道”、“人之异于禽兽者几希”这一类中国的价值观念和价值判断,却不是和科学处在尖锐对立的地位。不但不对立,而且还大有附会的余地,谭嗣同的“仁学”便是一个最好的例证。谭氏用旧物理学中“以太”的观念来解释儒家的“仁”,用物质不灭、化学元素的观念来解释佛教的“不生不灭”。我们可以从这个实例看出近代中国人比较容易接受西方的科学知识确与其内向超越的价值系统有关。中国文化中没有发展出现代科学是另一问题,但是它对待科学的态度是开放的。换句话说,内向超越的中国文化由于没有把价值之源加以实质化(reified)、形式化。因此也没有西方由上帝观念而衍生出来的一整套精神负担。科学的新发现当然也会逼使中国人去重新检讨以至修改传统价值论的成立的根据,但是这一套价值却不至因科学的进步而立刻有全面崩溃的危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