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关于民族生活的最初的、最悠远年代的记忆,我在我混杂的记忆中能够找到的一些片断……我记得我很幼小的时候,父亲曾经把我带到那样一个充满了羊膻味、泥土、杂草的气息以及煮熟的肉味的一个人员混杂的场所,我相信这是幼年的最初端的一种记忆。那里的空气是强烈的,直进我的心肺。那种强烈的草的气息、熟肉的气息,夹杂着牛粪、羊粪强烈的膻味,这种混杂的气息让我终身难忘。场所,这是民族生活给我留下的最初的记忆。 我是在一个典型的蒙古式的家庭感情和氛围中长大的,因此我对周围现实的某种程度的不适应可能跟这个有关。我在这种生活中体验最深的品质用我自己的话来说是一种“本质的善良”。这种品质使人之间没有过度的猜忌,彼此信任、依赖,具有真正的安全感。这种感情在蒙古艺术中被转换成那无数的怀念家乡的歌曲,也是蒙古艺术中最动人的部分。这种环境赋予我的一个主要的观念是尊重艺术。 蒙古人崇尚英雄人格,因此我们的生活里和内心里不能够容忍人背后的某些卑鄙行为。蒙古人对自己有较高的内心审视,比如我的母亲经常说:“高木德”,“高木德”的意思是有些遗憾和懊悔。像母亲这样善良的人是大家公认的,但她的内心经常觉得自己某些事没有做好,或对不起别人等等,她一生始终保持了一种纯洁的内心生活。 相反,蒙古人能够接受或容忍人之间的不可调解的矛盾在公开的场合下表达出来,也就是说蒙古人比较喜欢直爽的性格。这种性格我认为比较容易接受欧洲的文化,因为在我看来欧洲文化比较重视“诚实”这种品质。 在思想方面,卢梭是个例子。卢梭的诚实在中国是不可想像的。如果在我们的环境中,有人有勇气坦呈自己的内心生活,正视自己内心中的所有动机,这样的人绝不会受到像卢梭在欧洲受到的那种尊重,这是不是意味着我们人性的基础,或者,我们没有赏识一种单纯纯粹人性的基础了呢? 蒙古文化中多少缺乏的是严密的理性,代之而起的品质是一种自由性格,因此我格外欣赏希腊人和他们的文化,希腊人把自由性格和严密的理性在它的文化里建立了一种最和谐的存在,这是一种完满的文化。 每个民族都一样的。同时,蒙古民族的“本质的善”,在某种程度上也意味着容易受到伤害。蒙古民族的文化赋予了我正直的心灵,似乎就不再怎么管我了,于是我满世界地追寻着符合这种心灵的思想、感情和思维方式。 在欧洲的“两希”文化中(“两希”一个是希腊,一个是希伯来),我更倾向于希腊文化,因为希腊文化具有更强的阳光感和更加健康活跃的人类思维的痕迹、迹象。而基督教文化,我觉得是逐渐建立一种人的内省机制,它更加严肃,更加具有自我克制力。这两种文化成熟之后,具有一种共同的特点,就是具有超越民族的特性,也就是说具有一种普世思想,或者说普遍人类思想,这是对我最具吸引力的地方。 人们一定会奇怪:你是一个画家,你与这些思想,或者说广义的文化现象有什么关系呢?我认为恰恰因为我是一个画家,或者艺术家,我的艺术是通过发现和揭示个人所承载的痛苦,把那个人所承载的痛苦引申到人类的普遍意识形态中。我对广义的普世思想的关注,就是起源于我所观察到的我们现实生活的那种痛苦。 还有令我刮目相看的是,北方民族文化的兴起。这里有两个典型的例子:一个是哥特人,就是现在的日耳曼人,还有俄罗斯人。这些民族都曾是一些后起的民族,是被南欧民族认为是“蛮族”的一些所谓的落后民族。以哥特人为例,自中世纪始,哥特人进驻欧洲并成功地与基督教相结合,终于在文艺复兴之后,产生了更加成熟的文化。在近几个世纪,德国文化中产生了我所非常赞赏的、具有普世性思想的文化,它的代表例子是:库勒和歌德,贝多芬也具有这种强烈色彩。 俄罗斯文化也是落后的北方文化兴起的一个成功的例子。俄罗斯文化的强劲的内在道德感和更强劲的关于人类信念的努力,给我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 我能更深地观察到在这灰色的现实之下所呈现出的普遍的价值堕落和普遍的人类堕落,这种堕落往往是惊人的,使我们日常生活变得猥琐并淹没在低级趣味之中,由此引起的痛苦和那种深深的无价值感的折磨,使我几乎无法排遣。在这种时刻,人类所曾经拥有的那些不屈不挠的、数时代建立起来的伟大的精神文明,会对我有一种强烈的支持作用,我要以自己的微薄之力,认同这种价值并使这种价值有所延续。 我的艺术做了两方面的努力,一方面我观察到蒙古文化中的许多空白:由于生活方式的流动性,蒙古人在造型艺术方面的很多积累已经散失。蒙古人比较忽视都市的集中积累作用,因此许多已有的成果可能更多地丧失了,因此在造型艺术方面,我觉得蒙古人首先应该对自己草原的环境有一个深刻的认识和表达。我从80年代初在这方面做了持续的努力,我画了大量的关于草原、原野的素描,也直接探究这块自然能给人心灵产生的丰富感受,并基本上创立起了一种风景画的新模式,这种模式容纳了《克鲁伦的阳光》这样壮阔静默的感情,《鄂吉诺尔湖》这样的优美诗意,以及《故乡之影》这样的作品所表达的蒙古式的怀乡的感情。我还要使风景画具有浪漫的、处理历史题材的线索继续发展下去,我要用风景画的方式表达出对于这块土地和原野所能产生出的那种骄傲和自豪。 我在人物画方面率先表达了具有知识分子思索特质的,在这个时代产生的普遍的内心冲突、仿徨和强烈的危机感以及这种思想感情给绘画方式带来的革新。我最先发现了这种带有普遍人类特性的、属于这个时代的心灵危机,它会变成一个精神抗争的历程。 宽阔的风景(局部) 1989 110×80cm 宽阔的风景(局部) 1989 110×80c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