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看甲骨, 看着看着仿佛看到干旱大地上等待盼望雨水的生命, 一次又一次在死去的动物尸骸上契刻着祝告上天的文字…… 一片龟的腹甲,一片牛的肩胛骨,或者一块鹿的头额骨。在筋肉腐烂之后,经过漫长岁月,连骨膜都飘洗干净了,颜色雪白,没有留一点点血肉的痕迹。 动物骨骸的白,像是没有记忆的过去,像洪荒以来不曾改变的月光,像黎明以前曙光的白,像顽强不肯消失的存在,在亘古沉默的历史之前,努力着想要吶喊出一点打破僵局的声音。 清光绪二十五年(一八九九年),一位一生研究金石文字的学者王懿荣,在中药铺买来的药材里看到一些骨骸残片。他拿起来端详,仿佛那些尸骨忽然隔着三、四千年的历史,努力拥挤着说:“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王懿荣在残片上看到一些明显的符号,他拂拭去灰尘积垢,那符号更清晰了,用手指去触摸,感觉得到硬物契刻的凹凸痕迹。 古代金石文字的长时间收藏研究,使王懿荣很容易辨认出这些骨骸龟甲残片上的符号,这是比周代石鼓还要早的文字,是比晚商青铜镌刻的铭文还要早的文字。 王懿荣发现甲骨文字的故事像一则传奇,也使人不禁联想:长久以来,不知道中药铺贩卖出了多少“甲骨”,而有多少刻着商代历史的“甲骨”早已被熬煮成汤药,喝进病人的肚子,药渣随处弃置,化为尘泥。 王懿荣的学生,写《老残游记》的刘鹗(铁云)继续老师的发现,编录了最早的甲骨文著录-《铁云藏龟》。 从清末到民国三〇年代,甲骨文的研究整理经过王国维、罗振玉、郭沫若、董作宾四位,商代卜辞文字大致有了轮廓。一直到二十世纪末,出土的甲骨大约有近十五万片,可以整理出五千多个单字。 几位学者中又以董作宾对甲骨文的书写美学特别有贡献。一九三三年,他就做了甲骨文时代风格的断代,用“壮伟宏放”形容早期甲骨书法,用“拘谨”形容第二期和第三期的书风,以及用“简陋”、“颓靡”形容末期的甲骨书法。 甲骨文字是卜辞,商朝初民相信死去的生命都还存在,这些无所不在的“灵”或“鬼”可以预知吉凶祸福。 动物的骨骸,乌龟的腹甲也是死去生命的遗留,用毛笔沾染朱红色颜料,在上面书写祈愿或祝祷的句子,书写完毕,再用硬物照书写的笔画契刻下来。因此,虽然目前看到的甲骨多为契刻文字,却还是先有毛笔书写过程的。也有少数出土的甲骨上是书写好还没有完成契刻的例子。“上古结绳而治,后世圣人易之以书契”,“书写”与“契刻”正是甲骨文完成的两个步骤。 刻好卜辞的龟甲牛骨钻了细孔,放在火上炙烤,甲骨上出现裂纹,裂纹有长有短,用来判断吉凶,就是“卜”字的来源。我们今天在自己手掌上以掌纹端详命运,也还是一种“卜”。 我喜欢看甲骨。有一片骨骸上刻满了二十几条和“下雨”有关的卜辞--“甲申卜雨”、“丙戌卜及夕雨”、“丁亥雨”(左页图),看着看着仿佛看到干旱大地上等待盼望雨水的生命,一次又一次在死去的动物尸骸上契刻着祝告上天的文字。那“雨”是从天上落下的水,那“夕”是一弯新月初升,“戌”是一柄斧头,“申”像是一条飞在空中的龙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