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者的身体用到极致,飞扬在空中,翻卷腾跃, 像狂风里的乱叶,像一朵落花,挣扎着离枝离叶; 像最孤独的武术,没有可以征服的对象,回来征服自己。 云门在二〇〇一年编作了《行草》,二〇〇三年推出《行草 贰》,二〇〇五年又创作最后一部《狂草》,完成以汉字书法为主题的三部曲联作。 行草到狂草,汉字书法美学从“帖”的传统,发展出一脉相承的线条律动与墨的淋漓泼洒,也与创作者身体“停”、“行”的速度,“动”、“静”的变化,“虚”、“实”的互动,产生了微妙的对话关系。 舞蹈、书写、力量 唐代的狂草书法里有太多与舞蹈互动的记录,裴旻的舞剑,公孙大娘的舞剑器,都曾经启发当时书法的即兴创作。 杜甫童年时看过公孙大娘舞剑,到中年后再看公孙弟子李十二娘的舞蹈,写下了他著名的诗句: “攉如羿射九日落,”——一片闪光(攉),像神话世界后羿一连射下九个太阳,巨日连连陨落,灿烂明亮,使人睁不开眼睛。 “矫如群帝骖龙翔。”——“矫”是快速有力的线条,像诸神驾着马车,在天空驰骋翱翔飞扬。 杜甫的诗句是讲舞蹈时剑光闪闪的动作,夭矫婉转的动作。 但是这两句诗抽离出来,也是描述书法--特别是行草、狂草--最恰当的句子。 “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这是同时书写书法美学与身体美学最好的句子。 “来”与“罢”,是“动”与“静”。 是“速度”与“停止”。 是“放”与“收”。 是力量的爆炸与力量的含蓄。 在传统东方的拳术武功里,有出招时快速度的搏击,也有收回招式时收敛呼吸的静定。 “雷霆”与“江海”也在对比向外爆炸的巨力与向内含蓄凝聚的力量之间的关系。 是书法,也是肢体的运动与静止。
汉字的书写最终并不只是写字,不只是玩弄视觉外在的形式,而是向内寻找身体的各种可能。 汉字的书写是创作者感觉到自己的呼吸,感觉到自己呼吸带动的身体律动,从丹田的气的流动,源源不绝,充满身体,带动躯干旋转,带动腰部与髋关节,带动双膝与双肩,带动双肘与足踝,再牵动到每一根手指与脚趾。 云门的舞者在学习静坐、太极导引、拳术武功的同时,也在学习书写汉字。 他们各自散开,在高大的排练场一个小小角落,或临楷,或行或草,体会孙过庭《书谱》里说的-- 导之则泉注,顿之则山安。 停顿时像一座安静的山,引导时像泉水汩汩涌流不断。 他们一定是用自己的身体在理解《书谱》上这样的句子,用自己的身体理解汉字书法最奥妙的美学本质。 《行草》——肉体的书写记忆 在二〇〇一年的《行草》里,舞者用身体模拟写“永”字八法。空白的影窗上,随舞者的身体律动,出现“策”、“勒”、“啄”、“磔”、“撇”、“捺”。 《行草》的舞台背景上,也大量投影出现怀素“自叙帖”等行草的书法作品,与舞者身体的动作形成对比、互动、呼应。 舞者黑色的衣裤在舞动时,与背景的书法墨迹重叠,若即若离,产生有趣的变化。 有时由前台向整个舞台投影了书法,是拓本里黑底反白字的效果,投影在舞者身上,文字书写随肉体律动起伏,像彼德·葛林纳威(Peter Greenaway)在电影“枕中书”(The Pillow Book)里魔幻的东方书写与肉体的关系,也让人想到民间有广大影响的“刺青”。在肉身上刺字或符号,文字沁入肉体,仿佛比镌刻在“金”“石”上又有更不同的切肤之痛,也有更难以忘怀的铭刻意义。 在我的童年,有一些经历过战争的士兵,为了表达他们生存的意志,或表达他们誓死不悔的信仰,会用刺青的方法,把汉字书写一一刺进肉体中。那些汉字书写,随岁月久长,与肌肉皮肤一同老去,在逐渐皴皱松弛的肉体上,常常使我触目惊心。 在云门《行草》中看到舞者身体与书写重叠,看到汉字成为肉体的一部分,重新唤起心里很深的记忆。 长时间看云门舞者写毛笔字,原来他们有固定的书法课,逐渐地,中午午休时刻,看到舞者三三两两在一个角落书写汉字,好像书写里有一种“瘾”,戒不掉了。 能够成为“瘾”,大部分都与身体的记忆有关。毛笔书写容易上瘾,因为像舞蹈,是全身的投入,是一种呼吸。呼吸是戒不掉的。
《行草 贰》——留白的领悟 二〇〇三年的《行草 贰》,与前两年的第一部《行草》很不一样。 《行草 贰》多了许多留白,包括舞台背景的白,包括舞者衣服的白,包括约翰·凯吉(John Cage,1912-1992)音乐上的留白。 东方美学常说“留白”,山水画最重要的是“留白”,传统戏曲舞台要懂“留白”,建筑上要空间的“留白”;音乐要能够做到“此时无声胜有声”,书法上总是说“计白以当黑”。 “留白”不是西方色彩学上说的“白色”。“留白”其实是一种“空”的理解。 山水画不“空”,无法有“灵”气。 舞台不“空”,戏剧的时间不能流动。 建筑本质上是“空间”的理解。 “无声”也是“声音”,是更胜于“有声”的声音。 而书法上明明是用墨黑在书写线条,却要“计白”--计较“白”的存在空间。 有机会从二〇〇一年的《行草》连续看到二〇〇三年的《行草 贰》,可能是理解汉字书写“计白以当黑”最好的具体经验,也是领悟东方美学“空”、“无”为本质的最好机会。 汉字书写,最后可能是对于东方美学“空”与“无”的最深领悟。 人类努力想把书写留下来,留到永远,因此把文字写在纸上、竹简上,镌刻在石头上、金属上、牛骨龟甲上,刺进自己的肌肤肉体上;但是没有任何一种书写真正能够“永远”。 东方汉字书写最终面对着漫漶、磨灭,退淡,面对着一切的消失,面对还原到最初的“空白”。 因为“有过”,“空白”才是还原到最初的“留白”。 云门二〇〇三年的《行草 贰》,是在二〇〇一年之后出现的“留白”,两部作品应该是同一部作品的两面。 二〇〇三年的《行草 贰》拿掉了汉字书写的外在形式,没有永字八法,没有墨迹,没有朱红印记。所有汉字书写的外在形式都消失了,却可能真正看到书写之美,是舞者的身体在空白里的“点”、“捺”、“顿”、“挫”,他们用肉体书写,留在空白中,也瞬即在空白中消逝,还原到最初的空白。 约翰·凯吉极简的音乐是与东方哲学有关的,他体悟老子的“有”“无”相生,体会“音”“声”相和,体验了汉字书写里最本质的“计白以当黑”。 整个现代西方在音乐、戏剧、建筑、绘画各方面的极简主义(Minimalism),与东方美学关系极深,特别是汉字书法美学。 《行草 贰》借汉字书写的探索,结合了东方与西方。 《行草 贰》里许多影窗人体反白的效果,非常像书法里的“拓片”。“拓片”正是把书写原来“黑”的部分“留白”,使视觉经历一次“实”转“虚”的过程,领悟“有”与“无”的关系。
《狂草》——墨的酣畅淋漓 二〇〇五年,云门推出以汉字书写为主题的第三部联作《狂草》,为三部曲作品画下句点。 《狂草》舞台上悬垂许多空白长轴,舞者演出中,墨痕在纸上缓缓流动显现,仿佛在书写,却不是文字,只是墨痕。 “墨”在汉字书写领域中最不容易理解。“墨”是清烟,“墨”是透明的光,“墨”在视觉的存在与不存在之间,“墨”是曾经有过的记忆,“墨”是“屋漏痕”。 现代化学合成的墨汁,其实不容易有宋代书法中“墨”的透明与玉一般透润的效果。 墨痕在长幅空白纸上的流动显现,视觉效果极强,第一次欣赏的观众,甚至无法兼顾舞台上舞者的表演。 然而也因为如此,舞者身体张力之强,也是三支联作中最惊人的一段。 《狂草》里有大片段落是声音上的空白,或有浪涛远远袭来,或是夏日蝉声在空中若断若续,或是风声穿过竹林叶梢,似有还无。 舞者的身体像洪荒里第一声婴啼,有大狂喜,也有大悲怆。 大部分汉字书写到了极致都是同样的感觉,悲欣交集。像弘一大师圆寂前书写的那四个字--悲欣交集,已经不再是书法之美,而是还原到写字的最初,像古书里说仓颉造字之时的“天雨粟,鬼夜哭”。 《狂草》里舞者的身体用到极致,飞扬在空中,翻卷腾跃,像狂风里的乱叶,像一朵落花,挣扎着离枝离叶;像最孤独的武术,没有可以征服的对象,回来征服自己。 云门的《狂草》是墨的酣畅淋漓,也是人的身体的酣畅淋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