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俗'比做'雅'更危险,难度高,挑战性也高。更重要的是,作品本身好不好玩?有没有创造力?自己有没有激情?有没有把自己的事情做好?我不用急着当下一定要说什么,或者担忧是否被理解。” 蔡国强常说影响他创作最大的两个人,一个是奶奶,一个是毛泽东。现在说毛泽东。 蔡国强在纽约古根汉美术馆举办的回顾展,创下古根汉美术家个展历来参观人数最多的纪录。这位不说英文,无法当面跟外国人沟通的中国艺术家,却让如此多的群众着迷。 蔡国强作品中明显的仪式意味以及如同西方评论说的“对群众的掌握”,主要根自蔡国强从小受到毛泽东思想训练里头谈的“民众参与”。从小浸淫在这样的思考养成之中,蔡国强的艺术也特别在意参与,而毛泽东理论教会他思考“如何让群众参与艺术的方法论”。 “学校中受的毛泽东思想、马列主义,一直到现在都还深深影响我。现在还在用马列主义或毛泽东思想做作品。”譬如说“不破不立”、“制造议论”、“发动群众”、“建立根据地”等,都是极为有帮助的理论。 如何让民众参与呢? “首先,我必须诚实面对自己,我必须做我自己想看到的东西,观众才可能会想看。” “我的作品往往是带有童心,有种浪漫气息的,因为大部分的人不是拥有童心,就是渴望追求童心,要不然就是怀念童心的。这点会使得大众比较容易接受我的作品。”他说。有童心的人看了会感到好玩,没有童心的人看的会想起自己曾经也有过的童心。 他大胆地用“雅俗共赏”这四个“危险”的字来形容自己的特质。 “基本上,'雅''俗'共赏在现代艺术中并不被当作好事,好的现代艺术通常都被视为追求'雅'的层次,因为喜欢讲的是精英,谈的是小众。” 但是蔡国强的社会主义背景,让他特别在意艺术的责任,相信艺术与社会应该是有关系的。 蔡国强谈到他在上海APEC制作闭幕焰火的经验,由于要跟官方密切打交道,他想这样做也不行,想那样做也不行,因为他的政治人文主张与官方思考的有所不同,就艺术创造面的沟通也难以达成。他一度沮丧到不知道该用什么法子了。 但是他最终想到,他用的公家机关预算其实来自人民的税金,并不容易;毕竟人民不是生下来就应该要给他钱的。在这样的念头下,他最后还是设计出来一场令人欢欣鼓舞的灿烂焰火盛会。 但是,“俗”要怎么做呢?要不要有底线呢?如果“俗”没有策略,没有掌控,很可能连一点点“雅”都留不住了。 “对一位有自信的艺术家来说,我觉得做'俗'比做'雅'更危险,难度高,挑战性也高。”他说,“也因此我每一次做'俗'都悄悄抱着高一些的期待,因为其中的冒险性高,让我更兴奋。” “我的性格中有一种'明知故犯',像是做这种盛典活动,或是大量运用东方的东西,不管是选材或是艺术呈现,都有一种危险的倾向,会让人家感到很危险。” 将蔡国强对于“俗”这项挑战推展到最极致危险的,莫过于他接下北京奥运开闭幕式的视觉总监与焰火演出了。 “做奥运,首先要面临到的是一位艺术家竟然成为政府的御用工具,但更危险的是,你很容易在京奥搞了两年,最终却做不出任何一点点具备艺术价值的成果。”他嘲讽了起来:“这是非常有意思的事情了──当代艺术的特点就是什么都可以干,干什么大家都不觉得危险了,但是做奥运是危险的。” 大家包括自己都觉得危险,蔡国强就觉得有意思了。 “我想做,并且想要撑久一点,不能做到一半撒手不干。” 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俗”与“雅”又要怎么分呢? 蔡国强以他做京奥的二十九个大脚印为例。“雅”版本的说法是,北京这座古老城市,一串大脚印沿着中轴线走过,这是看不见的世界的力量延伸,这也是“与外星人对话”的行为。“但是你用这种说法,那几千个警察与消防队员为什么要来帮忙?” 明明是同样一件事情,“俗”的说法便是:“这些大脚印象征世界正向中国走来,中国向世界走去。二十九个大脚印也代表二十九次奥运的轨迹。”他说,“官员、警察、消防员都很感动于这种说法,愿意用千军万马帮我把这个计划做到最好。” 雅跟俗,两种说法,究竟哪一边是真的,哪一边是假的? 也许两边都是真的,也都不是真的。 “过了几十年、几百年,奥运可能都被淡忘了,要是美术史会讨论二十九个大脚印走过北京中轴线的艺术行为,也许奥运只是个『托』,帮助我实现艺术这件事。” 蔡国强对艺术界和对警员、消防员讲不同的语言。然而今天很多艺术家喜欢站在精英的尖角,就算面对一般大众,也不愿意或也不懂去说群众的语言。 蔡国强毋宁是对说群众语言有高度天分的一位艺术家。 对艺术家,或是当代艺术家,或是人家常用的爆破艺术家等称呼,蔡国强也不是一开始就接受的。他小时候连自己名字里的“国强”两个字都很讨厌的,但是称呼、名衔这些东西现在对他来说已经没那样值得在意了。 “以前我要做一个展览,会跟主办者花很多时间说明自己的想法,或者是跟主办者较劲自己的观念。”比如说,蔡国强最近到日本,在广岛做了一个黑色焰火的爆破。“如果强调这个计划的对抗性与前卫色彩,主办者很可能因为你的说法就不给你市政府的支持。但是,如果你改变一种说法,说这是镇魂,是对过去灾难的悼念,就很容易被人们接受。” “其实,两种不同的说法,而我做的事情却是一样的。我做的就是在中午过后,在原子弹投过的废墟里头,放了三分钟的黑色焰火。在同样的时间与空间,在此时此地,你做了这件事情,什么说法其实都不能改变你所做的。” “年纪轻点的时候,会用自己的态度和力量去坚持前卫艺术的说法,相信我们是在对时代提出创造性的信息,其实这就是现代主义的基本价值。现代主义因为理念的存在,作品才有价值,若是没有理念,作品就失去了价值。” “可是我现在慢慢发现,我可以说他们容易接受的,但要做的时候我就照我要的做了,这样可以省去很多麻烦。” 但是他也很不愿意美术界的艺评家、策展人,对他作品的理解,仅止于他自己说出口的言语,他希望他们面对他的作品,而不是听他的话语。 “更重要的是,作品本身好不好玩?有无创造力?自己有没有激情?有没有把自己的事情做好?你不能要求观者理解很多,也不能要求自己一项做到很多目的,只能一个一个做。以后,人们也许会在混乱中理一下,没有理清也没关系,但最重要的是自己要做很多自己觉得很好玩的东西,经过很多年后,还会有激情冲劲创作。” “一件件作品宛如胶卷般记录了每个场景,我要不要解释广岛黑烟的意义并不重要,人们是透过作品与艺术家对话,而不是透过创作者嘴巴说出来的语言来与艺术家对话。” “就像我因九一一事件的触发,在大都会博物馆的晴天空中放黑云,又在西班牙那边做了黑色彩虹,现在又做了一个三分钟的黑色焰火给广岛。我想,这些事情的本身就构成了文本。” “我相信,关于艺术的说明与任何语言,最后都会慢慢淡掉。很久很久后,人们不会记得我当时是怎么说广岛黑烟的,但是就是只有一张卡片留下来,人们会看得到就是一张黑色焰火的照片,后面写着'蔡国强,广岛2008年'。” “未来就只剩下这些。因此我不用急,不用急着当下一定要说什么,或者我是否被理解。” “艺术跟语言的关系,总是假假真真,真真假假,什么都说不清楚。什么都说了,却又像什么都没说。感到说多了,便减少一些,感到说少了,又加多一点。”感到说多了,便减少一些,感到说少了,又加多一点。“蔡国强说:“总是自己在徘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