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中国

代序:陈丹青:草船与借箭

艺术中国 | 时间: 2010-06-23 10:08:37 | 出版社: 广西师大出版社

1998年,我在纽约P.S.1当代美术馆中国专展上初见《草船借箭》。它被高高悬挂在狭小的、布满砖墙的空间,木质船体的每一缝隙密密麻麻插满带着羽毛的竹箭,粗暴,沉默,而且好看。

傲慢的纽约。那是中国当代艺术第一次有规模地被接纳、被展示,而《草船借箭》的出现,使这件制于泉州的大装置显得触目而冥顽,浑身带着彻头彻尾的陌生感。它的材质全然是异国的:一架废弃的南中国木船,一簇簇仿制的古中国的箭,那么“土”,那么“草根”,与纽约无数装置的材质--金属、塑料、泥土、石块、垃圾、纺织物、电子废料、凝固的汁液、腐朽的生命物--大异其趣。现在,犹如野蛮的闯入者,它被悬挂在纽约,像是一场被主动邀请的挑衅;而作者的思路,或者说,动机,尤其对西方主流艺术构成陌生感。日后在《纽约琐记》一份稿件中,我试图解析《草船借箭》的狡诘与攻击性:它来自纽约语境难以测知的另一维度,是一份因果置换的文本,一场角色变易的游戏,古老的传说,船与箭,巧智交作,在蔡国强手中,也在纽约,成为一则正喻而反讽的寓言。

此前,此后,我以为,蔡国强的几乎所有作品大约均可视为不同材质、不同场域、不同版本的《草船借箭》。但我不想说,蔡国强的精彩缘自谋略。是的,这一伟大的典故为他所借,然而他并不是以智谋取胜的诸葛亮;幸亏他不是。

迄今,关于蔡国强的议论与评说,包括他的自述,大抵将他的实践归结为中国资源的借取与活用。诚然,这是显而易见的,但玩弄中国牌不是他的专擅。近二十多年,太多中国当代艺术家以种种过于聪明的--抑或廉价的--方式搜刮所谓“中国资源”,并竭力探触更为广泛的西方资源,使之利用或被利用,期以兼收“船”“箭”之效,而居然奏效,果然奏效了--当我在庞大的《草船借箭》前徘徊不去,我所属意的不是作者的智谋,而是罕见的秉性,一种如今我愿称之为异常专业的“业余感”:在我所知道(而且佩服)的中国同行中,蔡国强可能是唯一一位自外于西方艺术庞大知识体系的当代艺术家。

自所谓“八五运动”以来,几乎重要的当代英雄大抵试图成为,或想象自己已然是一位窥知世界当代艺术的“知识分子”,一位把握西方“文化密码”的践行者。多年来,理论家和策划人尤其以重重话语营构知识的权威性,在这可疑的权威性背后,乃是强烈的集体假想:我们与西方的前卫艺术,日趋同质而同步了--蔡国强,似乎是这一集体倾向的例外,或者说,在他出道的路途中,早经绕开、并跨越了知识的迷障:他在国内的求学资历与八五运动精英相比,不足道,他也从来不是本土艺术运动的肇事者,甚至不属于所谓“中国美术界”;在他所有作品和言说中,既看不出,也显然不在乎本土或域外的知识背景,即便他一再说及他所牵连的中国资源,亦属驳杂而暧昧的民间传统,无涉主流知识体系;他的话语,平实简单,从不动用术语,更无意连接任何理论的脉络。当他说“艺术可以乱搞”,不是戏言,也非话语的策略,而是他只会,也只愿如此说话,如这本书的题目那般简单:“我是这样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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