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京师,由于我长年不懈地追寻中国古代陶瓷中的碎瓷烂瓦,老早的就得一绰号——“片儿白”。有人真拿我当事儿,认为我才高八斗,学富五车。说至少在他这,看什么就有什么,唐、宋、元、明、清外加民国,只要是能说得上来的窑口,往往都可以展之以观,哪怕只有手指甲盖儿大小。更多的人则是拿我不当事儿,认为这个“片儿白”是神经病,是“气迷心”。什么“片儿白”“片儿黑”的,都跟“片儿汤”一样,是属于在一个锅里咕嘟的大杂烩! 对于我从事的这摊子旁门左道的“事业”来说,褒贬不一实属正常,凭什么有人夸你你才高兴?再说“片儿白”等于“片儿汤”的叫法,我完全认同。咱虽然够不上“正餐”,可真饿急了,来一碗“片儿汤”,稀稀溜溜、热热乎乎的也能饱人,何乐而不为?于是,我并没有因为当年在乡下被假标本打眼,就放弃了对汝窑青瓷的追求而洗手不干。此后十数年的时间里,某更是矢志不渝,往复中州,得汝窑之珍贵标本逾万,收获颇丰不说,且渐渐谙熟了汝窑的烧造与真伪,慢慢地竟成就了我那“享誉中外”的北京睦明唐古代陶瓷标本博物馆中的一大特色收藏。 然而,我当年的打眼故事虽可称得上是情节生动,但破财之金额却实在不足挂齿,不足以引起朋友们的重视或让他人引以为戒。于是有朋友就步着我当年的后尘,无怨无悔地、踌躇满志地一猛子就奔着那个偏僻的小村落扎了下去,直到发现已经完全是囊中羞涩的那天,也不曾悟出,自己不过是在文玩收藏的这个大千世界里,演出了一场《游园惊梦》,让自己如此倾心的汝窑珍品,不过是像《惊梦》当中的柳梦梅,而自己则当了一回为假汝窑失魂落魄的“杜丽娘牌儿”的冤大头…… 我认识的一位大哥,原是个很有作为的工程师,姓吴。据说再精密的仪器,哪怕有一颗螺丝松了,都逃不出他的眼睛。年薪颇丰的他,没有任何可以挥霍金钱的不良嗜好,然而却染上了好古之癖,陷入了一个与之安身立命的专业形成巨大反差的领域。更要命的是,吴仁兄与900年前的大宋皇帝哲宗赵煦一样,迷恋汝窑青瓷,迷恋到了魂牵梦绕的境地。 说起来这事儿还与我有关,吴仁兄也是听了我眉飞色舞的故事以后,深受感动,感动到了必须得赶紧“抄”我“后路”的地步,用他自己的话说:他实在不甘心让这汝窑的天青色,只被白三爷“一个人受用”。 于是,他老人家没有和身边任何朋友(包括我在内)打招呼,就“悄悄进村,打枪的不要”。一来二去和那个小村子里的父老乡亲们厮混得倍儿熟,得“国宝”级赝品若干,当然,这钱也就花扯了。 据说吴仁兄当年一踏进那个小乡村,乡亲们就跟见到了福星一样热情,东家请西家让。奔波劳碌了一天的吴仁兄,在这个偏僻的小乡村里,虽然没有“足底”或者“泰式推拿”之类冰凉小手儿的伺候,但是这里的父老乡亲们却擅长“心理按摩”,这同样可以为他起到解乏的效果。 花花的东西摆出来,吴仁兄便一眼认出:“是绞胎瓷——唐代的!” 绿绿的东西摆出来,吴仁兄又认出来说:“这是临汝窑呀!” 姹紫嫣红的东西摆出来,吴仁兄再认,惊叫:“哇,均瓷耶!看那上边的窑变,非北宋莫属!” 于是乡亲们就为他把大拇哥高高地挑起来,都快挑到房梁上去了。 有人完全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说:“吴老师呀,外边来了那么多的专家,哪个人的眼力也不如您。怎么我们这里的好东西就逃不出您的眼睛呢?没有二十年的摸爬滚打,是绝对达不到您这种水准。” 吴仁兄心里说:二十年?我喜欢陶瓷连前带后加在一起也没有二十个月。谁说这鉴赏家的门槛儿是高不可攀?我难道就不能做这个领域里的神童吗?我的眼力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是天生的慧眼。
在乡亲们的赞许和感叹声中,吴仁兄的心随着点燃的香烟袅袅上升,飘飘然也。但他不愧是大家风范,出手阔绰,无须讨价还价就将众宝贝悉数囊括怀中。当然,乡亲们也真没有“多要”。因为他们知道,这“心理按摩”产生的“兴奋”才刚刚开始。 末了,有人才捧出汝窑天青色三足樽一件,全场立刻鸦雀无声,似乎掉地下一根针都能听得见。 持宝者言:“不是吴先生这样能让我们信得过的大收藏家,刀架在我的脖子上,我也不舍得拿出来给人看。国宝呀国宝!您看这上边的开片,那叫‘百圾碎’。再看这器物上的‘土沁’,是胎里带,赝品是根本做不出来的。” 吴仁兄就觉得心痒难挠,那感觉又有点像气管炎发作,是嗓子眼儿里那咳之不出的痒痒。 “多少钱?” “二十万!” 有人却瞪着眼珠子说:“后生呀,这宝贝你可是不能卖的。你爹还想留着它给你们娶个后妈呢,你偷着卖了,就不怕你爹打折你的腿?” “快别提他爹啦,他爹才不是个东西呢!关键是咱可不能犯法……”人们就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开了。 “归我了,我要!” 吴仁兄实在不想与这国宝失之交臂,于是买卖立刻就坐地成交了。 “好眼力!” “好气魄!!” “好机会!!!” “好……好……” 在乡亲们的一遍一遍地叫好声中,在庄户人家无微不至的“心理按摩”下,吴仁兄终于再也忍不住兴奋,气喘吁吁地过了一次让他这辈子都永远不能忘怀的“高潮”。 若干年之后,吴仁兄的经济已然变得捉襟见肘,但是他一点儿都不惊慌失措,他说了:“我有那么多的宝贝我怕什么?卖一件也够咱半辈子的开销!” 没错,按吴仁兄之收藏,如果都是真东西的话,他拥有的“资产”我用十个手指头掰着算都算不过来,估计称得上是亿万富翁。可我一直不忍心给他点破,我担心他一旦从这个南柯梦中醒来会怎么样?反正要是换了我,没别的招儿,就剩下跳楼了!想起来,这事儿忒可怕! 终于有一天,吴仁兄将他收来的那件“汝窑天青色三足樽”摆在了我面前,红口白牙地说:“老弟,这可是国宝级的东西,我现在打算要出手了。可一帮专家愣说这宝贝是赝品,什么狗屁专家呀?他们懂什么呀?!你给我评评这个理。” 这难题给我出的,没辙——只好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了。 我问:“有几位专家说这玩意儿是假的?” “三位。” “您让几个人看了?” “……三个。” “那可麻烦啦!您想呀,谁花几十万买古董不得找专家给掌掌眼?一般情况下,有一个人说假,买主儿心里就打鼓了。俩人说假,买主就得把钱箱子坐屁股底下,基本上是很难成交了。如果仨人都说假,买主只有一种可能——立刻走人!” “那专家就没有错的时候?我说这宝贝是真的难道就没人相信?!” “您好像不能用自己的观点强加所有人,让大家步调统一、意见一致都信你的,这办不到。” “别气我啊!我现在已经快急火攻心了,你就说这东西是真是假吧!” 我也快“急火攻心”啦!我说:“老兄呀,都到了这个地步,说它是真是假我都是在装王八蛋。给您出个主意吧,到国家的检测机构去检测一下,咱用科学的手段说话。” “好吧!” 这一个回合算是扛过去了。 几天以后吴仁兄又来找我说:“检测结果出来了,也说是赝品,愣说那土沁是某个元素放多了才形成的。那是个什么破机器呀?是不是该膏膏油啦?!” 坏了,吴仁兄本人就是个玩儿机器的工程师,竟说出如此糊涂话,我真的是无言以对。 少顷,吴仁兄又大叫道:“什么专家,什么科学检测,谁我也不信。我……我就相信我自己,你们都是睁眼儿瞎。哈哈——人尽醉,唯我独醒也!”
我大惊失色,难道吴仁兄——他神经了?汝窑呀“汝窑”,你可是害人不浅! 过了好一段时间,听说吴仁兄真的是大病了一场。不过让人欣慰的是,如今已经正常了。但是,谁也不能再跟他提及“汝窑”二字,说是一听到这俩字儿,他就想吐…… %%%本回提示: 1文中所云“绞胎”,又称“搅胎”或“搅泥”。将白色、褐色(有时是多色)的泥料搅拌成坯,再施釉入炉烧造便可制出呈现纹理的瓷器。其纹理有木理纹、野鸡翅、羽毛纹等。绞胎瓷始于唐代,沿袭至两宋,器物多以碗、杯、三足小盘、小型瓷枕为主。窑址分布于河南的巩县、当阳峪、宝丰清凉寺等地。绞胎瓷的工艺制作相对简单,因此极易作假,但从其绞理和釉色上还是较好分辨。 2文中所云“窑变”,是指釉在窑内自然变化所产生的色泽。原本是古代烧瓷人对其所使用的“着色剂”呈色原理的无知,把在炉窑内发生变化、无法人为控制的釉色叫窑变,宋代的钧瓷即是此种烧造原理。而作假者往往在釉子里加一些其他元素,如可产生“釉里红”颜色的氧化铜,便可人为地烧出绚丽多彩的“窑变釉”。 3文中所云汝窑赝品上的“土沁”,实际是造假者在釉水里加进去了一种叫“锆”(符号为Zr)的元素,这种元素是一种稳定剂,它可以抑制陶瓷釉面里的气泡生成,从而给人一种“自来旧”的感觉。锆元素堆积多了,就可以形成人为作出来的“土沁”,但是这种“土沁”看上去很不自然,不难被识破。 4文中所云“百圾碎”,既陶瓷釉面上出现的开片,本是烧造中陶瓷的胎、釉之间的膨胀系数不同,致使陶瓷的表面出现的裂痕,属于工艺流程中的缺陷。宋代开始有意识地在瓷器上用开片做装饰,如“鱼子纹”、“蟹爪纹”、“文武片”等。所谓“百圾碎”即其中一种,较容易仿造。仿造出来的“百圾碎”,看上去给人以生硬、不自然之感,同时在细小的开片之间,往往有人为的“着色”痕迹,需仔细辨别。 5吴仁兄的心态是颇具普遍意义的。收藏者如能够在自己的收藏行为中,经常悟到“平常心、本分事”这种“生活禅”的机理,便不会为贪心作祟,以至于走火入魔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