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我那个瓷片儿博物馆的员工,打电话告诉我,说有位男士急着找您,挺有来头儿。是谁?干什么的?都没说清。于是,我奔了过去,和往常一样,热情地去接待那些指名道姓找我的参观者。 进了门,只见一位中年男人坐在桌前抽烟、喝茶,大热的天儿还捂着一身唐装,头发稀疏花白,满脸的沧桑。看着有那么点儿眼熟,却一时间不敢认。 “先生,您是……?”我问他。 这主儿朝我乐,并不说话。 “哎哟喂——三儿!是什么风把你给吹来啦?”我一下子惊叫着嚷道。 他这一乐,让我认出来了,是我小时候的一个邻居,在家行三,小名叫三儿。比我小两三岁,长的却真的没我面嫩,向毛主席保证,这主儿看上去,就跟我大爷似的。 三儿这人还是真有点儿“毛病”,打小是衣服只要一穿上身就不愿意脱,甭管多热。他妈在后边追着打,他在前边哭着跑,就是不脱!那时候我们给他起了个外号叫——“武汉”(捂汗)。看来这个毛病,到今天他也没改,所以都三十多年没见了,他照样是给我一个快要中暑的感觉。 三儿拉着我的手说:“啊呀老兄,多年不见,你可是出息多了。”他一边指着展厅一边说:“不错呀,开了这么大一个博物馆,小时候撒尿和泥儿那会,没看出您有这么大的抱负,成!” 我打了他一拳,说:“骂我是不是?我这是玩票儿,也是在为我们首都的精神文明建设贡献自己的绵薄之力。” “去你的吧,跟我你还装孙子?”他说。 我叹口气道:“唉——不是装孙子,我就是个三孙子!你以为这摊子事儿好干?” 大家坐在一起,开始唠那说不完的家常。 三儿说,他初中毕业之后就去插队,回城后又去工厂当车工,一干十几年。结婚前因为想给媳妇做个落地灯偷了工厂里一根钢管儿,叫人家给捏住了,于是自觉无颜见“江东父老”,就一狠心——下海!之后,他卖过糖葫芦儿,倒腾过出口转内销的服装,都没能发达,最后是“走投无路”,混入了古玩行,于是就——发啦!说着话三儿朝门外一努嘴,果然门口停着一辆酒红色的宝马。 可了不得喽!三儿如今已然是个大款了,而且是玩儿古玩的,难怪他有工夫往我这瓷片儿堆里扎呢。我赶紧抱拳拱手说:“失敬!失敬!士隔三日当刮目相看。咱们是隔了三十年相见,我还不得把眼珠子抠出来,托在手心儿里看您?原来您是这行里的腕儿呀!” 三儿就牛上了,用小手指头那尖尖的指甲挠了挠稀疏的头顶,大拇指上就露出一只“鹦哥绿”的翠扳指。常言道“灯下不观色儿”,可那是指“B货”(即人为做过手脚的翡翠),三儿的这只翠扳指非同一般,颜色倍儿棒,有如一汪绿水儿,凝固在了人的手指上。只是三儿该剪指甲了,指甲缝儿里还滋着黑泥,脏了吧唧的,倒是愈显得那翠物件儿“出淤泥而不染”。 接着,三儿又站起身来整了整唐装,提了提裤子,于是他的腰间就闪出了一块三寸见方的白玉挂牌儿。我伸手想摸一下,三儿却懒得摘下来,说:“甭看啦,不是什么好玩意儿。和阗山水料,清中期的做工。一面是‘携琴访友’的人物篇儿,一面是阴刻‘所居在谦让之间’七个字。怎么着——喜欢吗?喜欢你就拿走!”说话就要摘那块玉牌子。 我连忙摆手:“别介,老哥我受用不起,让我开开眼就不错了。”本以为三儿得摘下来让我看,结果他坐下来没理我的茬儿,我那伸出去的手又尴尬地缩了回来。 三儿呷了口茶,咂吧着嘴儿说:“老兄,不是我数落您,倒腾这些个碎瓷烂瓦的能有多大出息?能赚着钱吗?你现在开的是什么车?” “富康。”我有点儿自惭形秽。 “忒寒碜了吧?怎么着也得闹辆本田耍耍。咱俩合作一把,我保你日进斗金。”
我被三儿的“气度”震了,于是就洗耳恭听。 三儿就把他找我的来意说明了,话还没听完,差点叫我一脚把他给踹出去! 原来三儿到我这儿来,是想把我博物馆里的官窑瓷器的碎碗底儿都拿走,回去做“后接底”的赝品,出手以后我们四六分成。我骂他:这么大的一个古玩商,怎么却干这等下三滥的勾当? 三儿跟看怪物似的看着我:“说你是个书呆子一点都不委屈你。‘天下无用是书生’,不卖假你能能赚到钱吗?我就是让人家用假货给骗开了窍,也是用假货发的家!” 三儿就讲起了他的“创业史”,大抵都是些买假的打眼故事和卖假的生意经。瞧着他那副德行样儿,给他俩嘴巴的心都有。但是其中有一件事,听了之后挺让我惊讶,真格的,不能不让人从中长见识。 说起来,那是三儿步入古玩行时的第一次打眼。 三儿他们家曾有一处房产,拆迁后他分得了一笔钱,就开起了古玩店。由于没有什么老铺底子,开始只是卖一些字画、瓷杂之类。买卖刚开张,相邻的店铺就有人向他传授经验,说:三儿呀,你这个买卖底子太薄,你得学着做“串行儿”的生意。就是你的东西可以拿给别人作,人家的东西如果你有好的主顾,也可以拿来卖,虽然是“捋着刀刃挣钱”(利薄),但这样才能站住脚,生意才会越做越大。 三儿闻之有理,就开始东家串,西家访。哦——张家有俩瓷瓶子,嘉道时期的。李家有一只黄花梨笔筒,明代的。赵家的东西最“上眼”,是一幅手卷,号称是当年文徴明的真迹。三儿都一一记在心里,尤其是赵家说的那个文徵明真迹手卷。 三儿回去后就开始研究起了文徵明,别说还真就钻进去了:文徵明,名“壁”,或作“璧”,这在他的书画上都出现过,只认其一那可就外行了。字“徵明”或“徵仲”,号“衡阳居士”。苏州人士,生卒于明成化六年(1470)至明嘉靖三十八年(1559),活了九十岁乃去,在大明朝是名副其实的“人瑞”。据说文老先生“幼不慧,稍长颖异廷发……”也就是说他小的时候有点“冒儿”,长大后就忽然出息了,其学文于吴宽,学书于李应桢,学画于沈周。在明中期与沈周、唐寅(伯虎)、仇英一起并称“吴门四家”。文徵明平生雅慕赵孟,“每事多师之,论者谓其诗、文、书、画皆出处纯正……” 文氏除善写花、鸟、竹、果等“大图小轴”外,其书法亦堪称独步一世,古健遒伟。行草深得智永大师笔法(智永,隋唐年间一僧人,俗姓王,乃王羲之第五子王徽之之后,“书圣”第七世孙是也。当年因求字者甚众,不得已将家门用铁封住,有“铁门限”之说),人赞是“风舞琼花,泉鸣竹涧”。因为师承智永,连性格都有些相像,文公的书法当时亦是求者赢门,与智永不同的是,文徵明更为耿介,“凡富贵来求,多不与……贫交往往持以获厚利。”据说南昌的宁王朱宸濠(第五世宁王)甚慕文公名望,差人以厚礼前往聘之。文公托病不应,就此埋下点儿积怨,后在修《武宗实录》的时候,受翰林院排挤,归而老卒,自己给自己起了个谥号“贞献先生”…… 有这等的伟人之作,三儿简直羡慕死赵家了,觉得实在是可遇不可求也。 忽然某天,有一位港商光顾了他的店铺。来人问:“都说您是新开张的,心气儿一定挺高。有什么镇店之宝,拿出来看看吧。” 三儿就把能拿得出手的玩意儿都亮了出来,港商摇头笑曰:“太小儿科啦,您这哪里是古玩店?简直是杂货铺!” 三儿感觉到受了莫大的侮辱,急赤白脸地说:“您到底想要什么?别门缝儿里瞧人——把我给看扁了。谁家把宝贝都摆在台面上?杂货铺怎么啦?这是幌子,要什么您只管说话!” 那港商道:“行呀,看来您还真是位颇有生意经的老板。你这里不是以经营字画为主吗?我是个搞艺术的,喜欢收藏手卷,要老的,您有吗?”
三儿的眼珠儿一转,想起了“串行”,就说:“有哇,文徴明的手迹,您要吗?” 港商哈哈大笑,说:“年轻人,不要吹牛皮,哪里这么容易就能搞到文徴明的手卷?痴人说梦罢了!”说着话,港商就摆摆手道声“再会”起身要走。 三儿急了,说:“先生慢走,我的确有一件,只是存在家里,最迟明天可以拿给您。” 港商回过身来,眼睛放出兴奋之光,问道:“那当然好,我就相信您了,您打算卖多少钱?” 三儿知道赵家的那幅手卷要价是两万,就一咬牙说:“这可是我家藏的镇宅之宝,最少也得卖四万块!” 港商惊讶地张着嘴,半晌说不出话来,然后就跟鸡啄米似的频频点头:“好!好!好!一言为定,你可不要再卖给别人了,我明天过来取货。”说完话,他掏出来一千块钱作订金和一张名片交给了三儿,那名片上写着:某某跨国贸易公司的某某某总裁。三儿这叫一个后悔呀,干吗就开四万的价?早知道这个大主顾这么有钱,这么迫切,开它六万、八万我不就发啦? 那港商走了以后,三儿立刻来到赵家,问道:“大哥,您家的那幅文徴明的手卷卖不?” 赵家说:“暂时还不太想卖。” 三儿央求道:“您看啊,我这个店铺没什么正经玩意儿,一直想充实一下铺底子。我还真相中了您家里的那幅手卷,卖给我得了,就算您帮我!” 赵家问道:“三儿呀,说实话吧,是不是有人想淘换手卷?介绍给我呀,我白不了你。” 三儿心的话,那能赚几个钱?于是急出了一身冷汗,忙说:“您瞧我那间小铺子,哪个有钱人肯进来?我真是想收点正经东西。” 赵家就为难了,说:“我那手卷是两万买的,本可以留着赚钱,唉——大家都是朋友,怎么跟你开价儿呢?” 三儿说:“您大仁大义,帮我一回,容当后报!” 赵家说:“好吧,我就要一千块钱的‘响儿’,两万一你拿走,算我祝贺你的买卖开张。可有话在先,这行里的规矩懂吗?货一出门,概不退换!” 三儿躬身作揖道:“谢主龙恩!”感动得差点儿给赵家磕一个。回去四下里凑钱,一手交钱一手提货,自不必赘言。 拿到了那幅手卷之后,三儿的心里可是踏实多了,没想到嘿,这古玩行的钱敢情是这么好挣。第二天一大早,三儿就在店里等着那位港商上门,他跷起二郎腿,哼着小曲儿,满脸胜券在握的得意神情…… 可是,从旭日东升到日上三竿,又从日上三竿到夕阳西下,一直没有再见到那位“港商”的影子,而且,连续数日,依然如故。三儿就有点慌了神,他找出港商的名片,照着电话号码打了过去,结果一屁股坐到了地上,险些没“背”过去!因为他接二连三地拨电话,里边却永远是一位男士的标准音:“对不起,没有这个电话号码……” 三儿终于明白过来,上当啦!上了个欲擒故纵的大当!!至于那幅手卷能价值几许,这还用问吗?破烂儿一件! 三儿切齿地发誓:一定要以血还血、以牙还牙!后来三儿那一嘴的黄板儿牙都“咬”着谁了?我不便问,他也不会说。倒是对三儿后来的贩假行为,多少有了几分的理解。 听完了三儿那跌宕起伏的创业史,我默不作声了。三儿便起身告辞,临走时没忘记再告诫我几句:这年月哪有那么多的真东西?就他妈王八是真的,还叫“假鱼”(甲鱼)! 我虽然不是古玩行里的人,可古玩界的朋友不少,我就到处打听行里有没有三儿这么一号。结果终于打探到了,有人就说:“你怎么认识他呀,整个一个混混儿。到您那里去的时候是不是开着一辆红宝马?” “对呀!” “咳——借的!” “那——翠扳指和白玉牌子呢?” “扳指是真的,玉牌子是假的!他就这么一身行头。” 唉!难怪三儿不把那白玉牌子让我仔细瞧呢!当然,我的这双眼睛,也是柄一撅就折的宝剑——缺炼! %%%本回提示: 三儿的遭遇,固然多少有几分令人同情,但他那“未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的“精神”,我实在是有点儿不敢恭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