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初夏,记者在潘家园那个福建女人的摊位上发现几件货真价实的明清瓷器,那些瓷器水垢老旧,形成一层厚实自然的“包浆”,一看就是新近出水的“海捞”货。记者用高出别人一倍的价格买下了这几件古瓷,以此为诱饵,向她打听这些东西的真实来历。 福建女人告诉我:她老家那里最近发现很多沉船,临近几个村子的人都不打鱼了,纷纷下海抢捞船上的宝贝,她的这些瓷器就是在表哥那里收来的。收摊后,我又请她到附近“刚记海鲜”搓了一顿,颇费周折让她打电话把我介绍给了她在老家的表哥林浩。 三天后,记者迅速赶往福建,找到了林浩。林浩是一位渔民,居住在福建省平潭县屿头岛“碗礁”附近的一个渔村,祖祖辈辈靠在海上打鱼为生。 “碗礁”是一座盘根错节的巨大礁石,位于福建省平潭县海域,早年这儿并没有什么正儿八经的名称,后来因为在这里捕鱼的渔民收网时老是会拖出一些古瓷碗,年长月久了,当地人就把古瓷碗当作这块礁石的记忆标志,“碗礁”就渐渐成了约定俗成的地名。 就在记者到达平潭县的后两天,“碗礁”一带海域接二连三发生了一系列突发事件,而且这些事件愈演愈烈,迅速惊动了北京的上层人物。 6月24日中午,气候不正路,火辣辣的太阳在海面上蒸发起一阵阵浓雾,弥漫着浓烈的烂鱼臭虾味道。渔民俞拥军早早收了网,开着一只小机帆船在碗礁一带转悠。在大约离岸800米的深海区,他远远瞧见邻村的渔民林浩还在布网。 俞拥军喊道:“收工了,没打着鱼,别把自己晒成虾干啦!” “你过来看看!”林浩招呼俞拥军。他知道俞拥军这两年心思不在捕鱼,来海上漂荡是为了另外一样目的——寻找沉船和“海捞”。渔民们把从海底捞上来的旧物件称作“海捞”,近些年沿海渔民有不少人专业做“海捞”瓷器的生意(图17)。 俞拥军上了林浩的船,见船舱里横七竖八地搁着十几件青花瓷器,不光是碗,还有一对花觚、一只残破了的“将军罐”。他掏出指南针,前后打量着碗礁与对面依稀可见的山影,像是在目测什么,然后喝了一瓶啤酒,再将林浩船上的“海捞”瓷器拎走一半,说好回家付钞,便开船离开了。 俞拥军走后,林浩又拉了几网,鱼很少,还是些坛坛罐罐。要搁在他爷爷在世的时候,这些东西一文不值,早就被扔回大海了。可现在情形变了,把这些东西卖给走村串乡的文物贩子,多少都值几个钱,能碰上一些完整的立件,还可以挣一两千块钱,远比一门心思打鱼合算。 下午,林浩喜笑颜开地将自家的渔船靠岸。他也不知道今天哪来的运气,尽管没打到几条鱼,船舱里却又增加了几十件青花瓷器。他正想将这些东西装进麻袋下船,几个邻村的瓷器贩子迫不及待地围上船来。因为买的人多,他们自相竞起价来,林浩落得“渔翁得利”,只管坐在船舷上数钱。不一会儿,除开几件残破瓷器外,林浩船上所有的“海捞”瓷器都被文物贩子们瓜分了。下船后,一个外地瓷器贩子还专门请林浩进馆子喝酒,说是要包下林浩往后打捞起来的所有“海捞”。 入夜后,林浩乐滋滋地回到家中,喝过婆姨递上的凉茶,他满脸神秘地交给她一个大纸包。那婆姨打开纸包一看,欣喜若狂:“呵哟,两万八!”她连连在丈夫面额上亲了几十下,然后从中抽出十张百元大钞,说是返还给他的麻将经费。 当晚,林浩还在麻将桌上的时候,一个“水鬼”独自驾驶小船来到白天林浩捞到几十件青花瓷器的水域,他动作老练地换上一套老式潜水服,一次又一次地潜入海底。两三个小时后,“水鬼”借助微弱的月光,终于在20多米深的水域发现一团黑影——那是一条主体基本散架了的沉船,半截身子埋在沙土里,根据没完全腐烂的龙骨推算,此船应有20米长、5米宽,船体四周,散落着大量的瓷器和一些古代人的生活用具。 “水鬼”小心翼翼地将一件件瓷器装进事先准备好的有隔层的特制竹篓里,然后系上绳子游出水面,再上船将竹篓拉上船舱。这样一趟又一趟地来回往返,直到天快亮了,“水鬼”才极不不情愿地驾船离开。
次日一大早,林浩还没起床,便有当地派出所警员找上门来。 “听说你昨天大捞了一把?”警员询问道。 “没、没,都卖掉了,就剩下两只碗……”林浩是个胆小怕事的老实人,他让老婆把自己留下来的两只青花大碗找出来上交。他老婆不情愿地照办,嘴里咕囔着:“一没偷、二没抢,自己受累从海里打上来的,凭什么上交呵?” 警员没跟女人计较,当即记下了昨天买了林浩“海捞”瓷器的文物贩子名字和住址,嘱咐林浩以后捞到海底文物要交公,便起身走人。 经过一番调查,边防派出所的警员在当地几位文物贩子家里一共起获了7件尚未出手的残破瓷器,送到福建省文物局鉴定中心。结论是:1件普通文物、5件文物标本、1件非文物。 由于警员缺少文物知识,取证不全,导致当地文物部门对碗礁一带的海底文物等级判断失误,一次及时抢掘海底重要文物的机会失去了。可是,精明的文物贩子却从林浩打捞上来的这批精美瓷器中敏感地嗅出了其中的巨大商机。在短短3天时间内,他们就结集了福建、广东、浙江等六个省的打捞船队,分别组成了十来个专门盗捞海底文物的“股份公司”,有些“股份公司”还正式在工商部门登记注册。他们要赶在国家考古队介入之前,尽快找到沉船,抢捞海底文物。 一连数日,屿头岛几乎变成了传说中的“黄金岛”,一场大规模的海底文物争夺战打响了,而且愈演愈烈。海面上到处漂浮着用于定位的红色浮标、各种类别的渔船、各种难得一见的新式设备。驻足海岸观看,只见穿着不同潜水服、操着不同口音的“水鬼”,不分昼夜地在陆海之间来往穿梭。入夜以后,这里灯光通明、人声鼎沸,一筐筐瓷器、古铜钱等精美文物被乱七八糟地打捞出水(图16),稍有残损的就被砸得粉碎丢回海里。在财富的巨大诱惑下,国家一系列法律法规的尊严丧失殆尽,通通被化作纸浆,浸泡在苦涩的海水之中! 6月30日早晨,一起意外事件的发生,使整个事件呈现转机。 早饭时分,记者刚走出旅店,就听俞村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俞拥军捞宝淹死了!”这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村子,亲戚朋友也都赶往死者家里探望。记者赶到俞家,就见俞拥军的婆姨一面替死去的丈夫烧纸钱、一面向来人哭诉事情的经过:她丈夫在买回林浩船上的瓷器后,当天夜里就潜水找到了碗礁沉船,并打电话找来了一位江西“瓷客”,带着现款住在家里收购。第二天消息传出去后,抢捞海宝的人蜂拥而至,为了多抢捞一些沉船遗物,俞拥军一连下水打捞了三天三夜没合眼。昨天半夜因为劳累过度,加上潜水设备出了问题,在海底窒息死亡。 俞拥军捞宝致死的消息,引起了媒体对整个事件的关注,碗礁哄抢盗捞海底文物的消息很快不胫而走。当日上午,兼任中国水下考古队队员的福建考古所所长栗建安、福州考古队队长林果正在福建漳州东山县做“福建沿海文物调查”,忽然接到一条手机短信:“在平潭县水下发现一艘古代沉船,存放大量瓷器,现在很多村民都在抢捞。” 7月1日,记者搭乘林浩的机帆船刚出海,就发现那里的气氛陡然紧张起来:几十条船只盘旋奔突,海面上浮油成片、“水鬼”成堆、乱成一团,远远看去,犹如目睹一场正在进行的激烈海战。记者从未见过如此壮观的场面,赶紧取出相机,只见一篓篓瓷器从船舷边上频繁出水,惊叫声和被打碎的瓷器碰撞声混杂交响,不时还穿插着渔民们为争夺领地而发生的激烈争吵声和骂声。可惜就在此时,记者的相机在船只碰撞时失手掉进海里,我只好用像素不高的手机抢拍了两张照片,可不一会儿,手机也没电了。 正这时,林浩告诉我:“公船来了!”“公船”,指的是海上稽查队的船只。 “靠过去!”我说。 “不行!我船上还有瓷器……”林浩驾船掉头逃跑。我急不可待地掏出口袋里仅有的两千块钱丢给他,并威胁说:“你要是不把我渡过去,我就让他们去抄你的家,没收你所有的海捞!” 胆小的林浩经我一威胁,怕了,战战兢兢地把我送到缉私船上,然后赶紧调转船头朝村庄那边驶去……
缉私船上,匆匆赶到现场的福建考古队队长林果等人正在察看收缴的“海捞”瓷器,不一会儿,记者听到林果嘀咕一声:“又来晚了一步!”。接着,就见他情绪激动地拨通了国家水下考古中心主任张威的电话:“有惊天大发现呵,全是我们做梦都想要找的东西!你赶快过来吧……” 在林果等人“十万火急”的电告下,中国国家文物局迅速对碗礁盗捞海底文物的恶性事件作出反应——当天下午就下发了红头文件,要求立即制止碗礁盗捞行为。 7月2日,中国水下考古队暂停了正在进行的课题研究,受命从东山县沿海移师屿头岛,对那里的海底文物进行抢救性发掘。 紧接着,平潭县公安局、边防大队和福建省边防总队海警一支队奉命对沉船海域实行*,将所有盗捞船只和潜水员驱赶出境。清场后,国家水下考古队顺着盗捞者留下的标记,很快找到了沉船,并对沉船的船体和遗物进行了一系列水下摄影,刻成光盘派人送往北京国家文物局。在国家文物局的会议室里,有关领导和专家正坐候实物,以期尽快做出判断,采取措施。 7月7日,国家文物局正式下达通知,将俞拥军等人发现的那艘沉船定名为“碗礁一号”,决定马上下拨专项经费,对其进行抢救性发掘。其后,尽管小规模的盗捞行为还时有发生,但发掘工作最终得以顺利完成。 行动结束后,记者赶到了现场,只见船舱里到处都堆放着海捞瓷器,有的已经清洗,有的还正在清洗。听张威主任说,“碗礁一号”共出水16000件瓷器,初步统计有50多种器型,100多种纹饰,全部瓷器均来自景德镇,其中50%左右的器物采用高质量的高岭土烧制而成,工艺水平不亚于官窑。不过,尽管战果辉煌,“碗礁一号”的抢救性发掘充其量也只能算作亡羊补牢之举,他估算:在此之前长达一星期之久的民间盗掘,至少损失了康熙年间青花瓷器16000件,约占沉船遗留瓷器总数的50%左右。作为考古专家的张威还告诉记者:“碗礁一号”的出水瓷器是已探明的水下遗址中最好的瓷器。 针对大众关注的“碗礁一号”沉船,记者还采访了当地文物部门的有关领导,他们介绍说:“这艘船上的古瓷器被盗捞很多,在沉船的若干个船舱中,有一个船舱被完全盗光了,损失很大……” 就在考古队清理“碗礁一号”的同时,记者所见盗捞事件并未完全停止,渔民们运用你进我退、你疲我捞的“游击战术”对付公安巡逻船只,转移战场,继续在附近又找到了几艘沉船,并施行盗捞。在记者离开平潭县的头一天,林浩告诉我:大练岛一艘古代沉船连续被盗捞了两三个晚上,基本上清仓。他还说,在“碗礁一号”与大练岛古沉船之间,一条明朝万历年间的沉船差不多也被盗捞一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