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迷心窍”,是我从小就听母亲斥责家人过分偏执于某件岔事的一句口头禅。如今把它用在一些沉迷古物者的身上,显得特别富于哲理。可以这么讲,凡是揣着发财梦走进潘家园的人,不管他学富几车、财富几何,迟早都会变成“古玩虫”:神魂颠倒、目光直视,回家后喝茶盯着自家的杯子断代,吃饭看着盛菜的盘子发呆,出门在外踩到一块石头也要拾起来仔细端详,生怕放过一次点石成金、芝麻开门的机会。 藏友李某曾经是一个颇具灵气的年轻诗人,曾多次获得过文学大奖,经常在电视、网络等媒体上光鲜亮相。除开文学创作外,他还开了一家文化公司,生意挺跑火。后来,在一次笔会上,他偶然听人说起潘家园的盛事,便萌生就此题材写一部电影剧本的想法。于是,在2004年下半年,他走进潘家园体验生活,而且很快认识了一批古玩收藏界的朋友,其中有藏友、有专家、有来自全国各地的古玩贩子。 不管这位年轻诗人那一年进潘家园的初衷是什么,不到半年时间,他很快就痴迷上了收藏,成为京城古玩市场的“常客”。这转变还得从一只用尺量不到两寸,用秤称不足二两重的小茶杯说起。 那只茶杯的全名说出来吓人一跳——“成化斗彩鸡缸杯”(图44、图45),它是收藏圈内人人都梦寐以求的宝物。其实茶杯上面的图案内容很简单:两群鸡、三组花草、四只蚂蚱,外带“大明成化年制”六字款。茶杯上的色彩也很单调,用蓝色青花勾的边,用红绿黄紫四色填的彩。说到底,这“吓人”就吓在钱上面:1999年,一只这样的杯子在香港苏富比拍卖会上曾卖出2917万港元的天价。古玩行里大家都知道一条收藏定律:“物以稀为贵”。就是说,同样时代、同样品质的东西,存世量越少越值钱。这成化朝斗彩鸡缸杯就符合了这一条,要是按照国内权威说法,目前全世界存量不到五只。可就是如此珍贵的东西,竟然就被刚刚试水收藏的诗人给撞上了。 “缘分!”诗人总是这样叹息。那天,他刚从潘家园北门下车,被一个从江西来的游商喊住。那人神秘兮兮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只塑料袋,塑料袋里包着三层报纸,报纸里面包了一只小纸盒,打开小纸盒,里面装着一只馋死人的成化斗彩鸡缸杯。 “到旁边去看吧,大门口人太多……”那人警惕地朝四周看看,把诗人带到东边围墙脚下。别看诗人入行不久,可他的文化底子摆在那,国内几本关于古瓷方面的权威著作他已经读了个遍,特别是对于历朝历代一些名贵品种的基本特征和鉴定方法更是熟记于心。他拿起那只鸡缸杯,看看釉面、看看色彩、看看底款,然后再用大拇指压住杯身向前推移。结论是:胎质白而细腻、釉质肥润、色彩到位、底款字迹青花下沉、字形稚气中透出老道、手感润滑如玉似童肤…… “多少钱?” “10万。” “说实价吧!” “少不了多少……要不您给个价。” “1000!” “您不存心买……”那人一边说一边重新将鸡缸杯装进小纸盒里。 “2000吧!” “不行……”那人又用报纸一层层将小纸盒包裹起来,装进塑料袋。 “3000,行不行?再不卖就算了,还不知道你这东西是真是假呢!”看起来,诗人虽然入道不久,却已经熟练地掌握了交易技巧。那卖主果然停下了“收工”的动作,诚恳地说:“这样吧,您要是存心买,我就说个实价,5万块!再少我就要赔钱了。” “哎呀,5000吧,再多我也买不起了,我一月全家老小不吃不喝工资也就这么多!” “那咱们就无缘了,下次吧!”卖主转身走了。诗人心里痒痒的,表面还装出一副不在意的样子。他不远不近地跟在那人后面,打算等他卖不掉了再接着砍价。谁知道沿着围墙没走多远,就发现刚才一直在旁边观看的一个中年人赶上卖主,将鸡缸杯要过去看了两眼,迅速点了4万块钱,成交、撤离。诗人傻眼了:那买货的主儿他眼熟,也是潘家园的常客,是个老手。他能掏出几万块钱眼皮都不眨一下,证明物有所值。看来那只鸡缸杯还真是老货!“假若是这样,我就亏大了!”这一天下来,诗人心情烦乱,啥都没买着。
过了一段时间,诗人把这档子事渐渐淡忘了,仍旧乐此不疲地逛潘家园,一面交朋结友体验生活,一面狂热地收藏文物。可偏偏在一个星期六的晚上,他又遭遇了那只该死的鸡缸杯,不过这一次是在电视节目里看到的。这也是去潘家园体验生活后养成的习惯,对于卫星频道的“电视鉴宝”类节目,诗人是每期必看。这天,他突然发现参加本期鉴宝节目的一位持宝人非常眼熟,待镜头推上特写,不就是前不久在潘家园买走那只成化斗彩鸡缸杯的中年男子吗?本来无论真假,那玩意儿已经不关他什么事了,可他这心里就是放不下,一会儿希望它是真的,一会儿盼着它是假的…… 最后,主持人宣布:“……经专家鉴定,这只成化斗彩鸡缸杯,确是成化官窑真品,存世稀少,极为难得,保守估价900万元人民币!” 这一夜,诗人彻底失眠了。第二天正好是星期天,一大早他就开车去潘家园,逢人就说:“昨晚看了鉴宝节目吗,那件估价900万的成化宝贝本来该我买的,放过了,真该死!” 从这天起,诗人进潘家园的初衷彻底改变了,体验生活、创作剧本的意图渐渐淡出脑海,疯狂地搜宝捡漏、囤积古董则成为他的生活主导。特别是对“成化斗彩瓷”,他更是情有独钟,只要碰上他自己认为“开门”的东西,即便一掷千金,他也在所不惜。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只要是成化宝贝,就不能再放过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由此,那些摆摊儿的瓷器贩子便暗地里给他取了个外号——“成化宝贝”。言来言去的,这个外号在潘家园、报国寺、大钟寺等几个古玩市场都传开了,他的本名倒无人呼叫。 两年后,“成化宝贝”基本上停止了写作,并且卖掉了自己的文化公司。接着,由于经济拮据,他的宝贝儿子撤出了收费昂贵的“贵族学校”,本来按夫妻分工在家里相夫教子的娇妻也不得不去朋友公司里打工,以维持家庭日常开支。 记者有幸应邀去“成化宝贝”家做客,一套四居室的高档住房里,从客厅到卧室、厨房、卫生间,只要是有空地,到处都摆放了他买回来的“成化宝贝”。他告诉我:光是“成化斗彩鸡缸杯”他就有500多只。“这些成化宝贝都找专家鉴定过,随时都可以开出鉴定证书。那些专家眼睛再不济,就按1%的比例计算,起码也有四五只是真的吧?拍卖价那也是上亿资产哪!”他说。 我问他,既然手头那么拮据,为什么不拿几件东西出去拍卖?自古至今,有多少藏家能只进不出,不走以藏养藏之路?他告诉我,拿过,有些东西拍卖公司不认,有些东西进入拍卖后买主不认,所以至今一件都没能出手。甚至有一些经故宫里的权威专家看好的东西,也被人说成假货。 “别着急,总有一天大家会觉悟,认它。到时候上哪儿找这些国宝去?咱们是先知先觉呵!”“成化宝贝”反过来安慰我说。 “成化宝贝”的冷静没能维持多久,下赌注似的收藏就像一个无底洞,很快将他的财产与自信抽吸殆尽。前年,为了收购十件“成化斗彩官窑瓷器”,他变卖了房产,借住到一位出国工作的朋友家里。天无绝人之路,去年,通过一位专家介绍,香港一家拍卖公司找到了“成化宝贝”,要上拍他的成化斗彩精品,但前提是要求他送拍的东西必须经过权威科研部门进行仪器测定。于是,“成化宝贝”挑选了几十件有专家鉴定证书的“成化精品”,花了几万块钱送交北京的一家专业机构进行仪器测试,结果很惨:无一通过,全部为赝品。至此,这位原本前程似锦的年轻诗人精神彻底崩溃了,接着,老婆又带着孩子离开他回东北老家。他独自一人靠亲友接济、加上贱卖一点赝品维持日常开支,得空了仍旧在京城各大古玩市场里疯说、疯逛。成天见人就重复一句话自我解嘲:“本来我看准了那只成化鸡缸杯,真该死,给别人买去了,900万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