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中国

讲台内外

艺术中国 | 时间: 2009-11-27 09:35:57 | 出版社: 人民文学出版社

南京师范大学与徐悲鸿的名字分不开,因为上世纪五十年代全国高校院系调整,徐悲鸿曾经执教的国立中央大学艺术系划入南师大美术系,美术系近年又扩展为美术学院。而今南师大老校区,是原来的金陵女子学院旧址。

在南师大美术学院的资料室,保存着徐悲鸿亲笔批注的石印教材,这是美术学院引以为自豪的珍贵文物。我去采访时,资料员抱出一大包来,深灰的封面,遒劲的书法,原教材的题目与徐悲鸿的批语浑然一体。《吴昌硕画册》:“须深会此意,不可仅徒以貌求之。”《吴兴金北楼画册》:“绿肥红瘦,可称佳作。”《郎世宁画乾隆皇帝春郊试马图》:“虽无韵致不失精”。《某山水画集》:“恶劣”,《某花卉合册》:“秀色可餐”,《某仕女花鸟草虫合册》:“略有可取”。

我碰上南师大绘画系主任高柏年,他在指导学生画素描。面前的石膏教具生动逼真,似乎在它们周围,仍萦绕着徐悲鸿教课的声音。高柏年说:“徐悲鸿带回来的,都是全身大石膏,有的两米高,有的超过两米多。其中包括,一个全身的《维纳斯》,两个全身的《奴隶》,一个全身的《掷矛者》,还有一个全身的《斗士》和一个《掷铁饼者》。”

在欧洲留学期间苦练素描写生的徐悲鸿,曾经得益于西方大师的雕像。当年赴欧洲留学、游学、考察的人数不胜数,惟有徐悲鸿带回了巨大的六尊石膏像,而且无私地献给中大艺术系,填补了中国美术教育的空白。它们曾经培养过几代学生,让一代又一代人受惠,其中不少在它们面前写生的学生,早已成为很有声望的画坛名家。

学生画石膏像写生熟练了,徐悲鸿就安排裸体人物写生课。先从上海请来一位女模特儿,又在南京物色了三位。徐悲鸿对模特儿很尊重,也要求学生尊重。有的其他系教授不怀好意,曾问艺术系学生徐风说:“学生作实物写生为何要用裸体人物?狗也可以用嘛!”徐风照搬徐悲鸿的话反唇相讥:“人为万物之灵,五官端正,身体曲线多美,兽类怎么可以相比!”

徐风把这段对话告诉徐悲鸿,徐悲鸿感慨道:“你讲得对!封建残余思想严重存在,无怪鼠目寸光的人少见多怪!知道这种观念不合时代潮流,转变也不容易。根本的办法,还是大力宣传和推广现代艺术教育,我们做努力吧。”

同样作为徐悲鸿的学生,曾经主持过中央美院研究生班的著名画家韦启美至今难忘的,是徐悲鸿与众不同的教学风格。学生不出国门,就能体味西方绘画写实传统的精华。此时,徐悲鸿的美术教育思想开始形成,那就是重视基础、师法造化、中西结合、提倡写实主义。中国美术走改革之路的理念,已经融入徐悲鸿的教学之中。

国立中央大学的旧址,是在今天的东南大学主校区。中大的礼堂还在,圆型苍穹的标志性建筑,曾经是包括徐悲鸿在内的中大著名教授讲演的地方。可惜中大艺术系老屋大多不在了,一片树丛中留有一处平房,屋檐中间横匾曰“梅庵”,是仅存的中大艺术系教室。踏在吱吱作响的红木地板上,似乎徐悲鸿和他的学生并没走远。

“梅庵”前一棵老松树,高大的躯干上绑着支架,柔韧的树枝成弧状低垂,一部分已是光秃秃的,另一部分仍有蓬勃绿色。这就是有名的“六朝松”,据说是六朝人种植,与南京古城一样古老。站在“六朝松”下,徐悲鸿和他的学生有一张合影照片。时间应该是春天,穿着西装的徐悲鸿怡然含笑,旁边的同学也都放松自然,女生则身着毛衣,把脱下的外套挽在胳膊上。微笑着的孙多慈亭亭玉立,脸上没有任何苦恼的痕迹。

命运似乎对她格外关照。在国立中央大学校园,满足了一个女子追求艺术的愿望,而遇到画坛大师徐悲鸿的悉心栽培,学业大有长进,前程不可限量。她太美丽,太年轻,在校园如鲜花一样开放,很难想像世事的艰辛、人心的叵测和莫名的妒忌。

一九三五年,徐悲鸿找上海中华书局编辑所所长舒新城,请老友出版一本年轻画家的画册。当舒新城知道徐悲鸿推荐的是孙多慈,大为吃惊。他当然明了徐悲鸿对孙多慈的特殊感情,但一家知名的书局,出版一个大学四年级学生的作品集,从未有过。当时能印画册出版,许多画家都觉得可望而不可及,没有很深的造诣和很大的名气不敢碰。

时隔七十年,我走进上海陕西北路457号上海辞书出版社,而更早的时候,则是上海中华书局所在地。几栋两层小楼属于文物保护建筑,回廊宽阔,圆柱挺立,窗户呈半圆状。五十年代中华书局迁往北京,其中的《辞海》编辑部没有走,成立了上海辞书出版社,而上海中华书局图书馆也留下了,并入上海辞书出版社。一九四九年后,舒新城先生任《辞海》编辑委员会第一任主编,主持《辞海》(1936年版)的修订,一九六○年去世。

曾撰写《徐悲鸿年谱》等专著的王震,已经和图书馆接洽,把我要查的老画册从故纸堆中翻出来,摞在图书目录厅的长方桌上。他给我看线装本《孙多慈素描集》,一九三五年九月中华书局出版,封面是深蓝色厚纸,内里画页早就发黄了。

一九三五年三月十五日徐悲鸿给舒新城写了封信,交给孙多慈带往上海。这封徐悲鸿的亲笔信,印证了王震对这段史实的研究:“新城吾兄惠鉴:前承允为慈刊集,感荷无量。知真赏不必自我,而公道犹在人间,庶几弟与慈之诚得大白于天下也。兹嘱其携稿奉教,乞予指示一切!彼毫无经验,惟祈足下代办妥善,不胜拜谢。”


原来,这一年孙多慈将从中大艺术系毕业,徐悲鸿在为她的去向忙碌。舒新城眼光挑剔,但他对孙多慈的画却击节赞叹,看来徐悲鸿还是有分寸的。

孙多慈带着徐悲鸿的信和一捆画稿,到上海拜见舒新城。舒新城在一大堆书稿中忙得不可开交,告诉她说:“徐悲鸿交待的画册肯定要印的,只是别着急,徐先生的东西一摆两三年,也是常有的。”孙多慈不敢多说,回南京找徐悲鸿如实秉告。

一九三五年四月十一日徐悲鸿修书一封:“新城吾兄惠鉴:慈返,已为弟道及见兄情形。承兄为作序,深致感谢。慈所写各幅,已经弟选过。狮最难写,两幅乞皆刊入。孩子心理,欲早观厥成。彼闻足下言:‘徐先生的东西一摆两三年’,大为心悸,特请弟转恳足下早日付印,愈速愈好。想吾兄好人做到底,既徇慈情,亦看弟面,三日出书,五日发行。尊意如何?”

徐悲鸿的急切心情,见于此信的字里行间。而舒新城的意见,画集的序最好是徐悲鸿作,但徐悲鸿恳请舒新成亲自撰写,觉得友人见识不凡,会有另一种新意。“至于捉刀一节,弟意不必,盖文如兄,自然另有一种说法(一定是一篇情文并茂之好文章),比弟老生常谈之为愈,亦愿赶快写出为祷!此举乃大慈大悲之新城,池中有白花,其光芒应被全世界。样本等等,乞直寄中央大学孙多慈女士收为祷!她《述学》一篇要兄逼她写才行。”

放心不下的徐悲鸿仍写了则短文,阐述他对孙多慈艺术追求的肯定,以“抛砖引玉”,于六月二十五日寄往上海:“新城吾兄:当然我不能代兄写一个东西,不过勾引兄的文章而已,我那个楔子,兄把他变成白话,补充尊见二十行便是妙文。拙作慈之小像,当年未曾加入弟之描集者,即作为慈集第二页,第一页慈自写(五色印者),然后第三、第四其父母像,请速印(精印五十册)成,装订十册,交沧洲路十四号谢寿康先生,请他分赠比国委员(不必等我编定,慈将此事交我代办,兄先为她订十册应用,定本等弟编寄次第),拜祷。”

信末,徐悲鸿补充了一句:“弟在极痛苦时期,兄幸哀怜我。”

徐悲鸿的痛苦,在于对孙多慈的愧疚与爱怜。其实徐悲鸿与蒋碧微的隔膜,早在孙多慈出现之前就出现了,他们的理念与个性已经水火不融。

一位徐悲鸿友人中肯地说:“实际上,孙多慈当年所受的委屈,多半与徐悲鸿夫人蒋碧微有关。但是平心而论,徐、蒋、孙之间,与其说是孙多慈卷进了徐、蒋的感情生活,毋宁说是孙多慈无辜地被卷进了徐、蒋之间早已存在的家庭纠纷旋涡。”

徐悲鸿毕竟是理智的,他帮孙多慈出画册,想提高她的知名度,以便争取留学名额。他认定孙多慈是不可多得的人才,有合适的沃土就能长成大树。

孙多慈画集出版在即,徐悲鸿考虑再三,想到他的友人、中央大学美学教授宗白华,请宗白华看画稿并作序。宗白华的评价超出了徐悲鸿的预期:“孙多慈女士天资敏悟,好学不倦,是真能以艺术为生命、为灵魂者。所以落笔有韵,取象不惑,好像前生与造化有约,一经晤面即能会心于体态意趣之间,不惟观察精确,更能表现有味。素描之造诣尤深。”

徐悲鸿为孙多慈争取官费留学名额,被蒋碧微知道了,又使这个表面平静的家庭再起波澜。当时按照美苏等国的做法,比利时退回中国的部分庚款,成立了中比庚款管理委员会,由中比双方派人负责,选派赴比留学的中国学生。催印孙多慈画册,徐悲鸿想拿来送给中比两方委员,如他与舒新城坦言:“弟虽已接洽,不如示以实物坚其信念也。”

徐悲鸿找在法国留学老友谢寿康商量,时任立法委员的谢寿康在外交界关系甚广。不料谢太太随即转告蒋碧微,蒋一听就火了,她对徐悲鸿说:“你知道我的性格和脾气,任何事情只要预先和我讲明白,一定可以做得通。如果瞒住我,我可非反对不可!”

徐悲鸿的反应是漠然,似乎觉得与蒋碧微无关。但蒋碧微不是等闲之辈,她写信给中比庚款委员会的中方代表褚民谊,又当面向褚告了一状。而蒋碧微的身后还有张道藩,张道藩当然听蒋的。但张以徐悲鸿蒋碧微共同的朋友出现,劝和似乎诚恳,作为当权的宣传文化重臣,也兼着###的次长,徐悲鸿推荐孙多慈,更是一道过不去的坎。

八月六日徐悲鸿又寄信曰:“慈集日内当出版,应为之刊广告,尤其在安庆,并希望在《新中华》上转载,白华之文及其《述学》之文。弟在月前竭全力为彼谋中比庚款,结果为内子暗中破坏,愤恨无极,而慈之命运益蹇,愿足下主张公道,提拔此才。”

徐悲鸿的努力告吹,蒋碧微毫不掩饰她的快意,晚年她还记下她的“横插一杠”,得意地说:“于是以后孙韵君也就未能成行。”徐悲鸿却有另一种说法,其实孙多慈能出国,不仅能继续深造,可能就找到她所爱的人了。已有家室和儿女的徐悲鸿,不愿孙多慈受伤害,宁可助她一臂之力远离是非之地,让她有一个更开阔的天空。

至此,蒋碧微与徐悲鸿的关系日益恶化。徐悲鸿先是试图把孙多慈介绍给老同学盛成,无疑是巩固师生之情的一种努力,后来真的超越了师生之情,又设法送孙多慈出国留学,则是他想找到的一种解脱。盛成在北平与北平女子大学毕业的郑坚相爱,一同出国。一九三五年盛成夫妇回国后,举家搬到南京居住。他说:“耳闻徐悲鸿的家庭纠纷从未平息,而且愈演愈烈了。我深知悲鸿性格倔强,认准了一条路就不可改变地走到底,想帮他一把。


“我对妻子郑坚说:你有没有办法帮助悲鸿调和一下?回国后我见他的身体不好,又不知蒋碧微到底做如何打算,我很替悲鸿担心。郑坚自告奋勇地说,我试试看!当时,虽然悲鸿一家已搬进了傅厚岗的新居,但是他受不了家庭中没完没了的争吵,独自住在中国文艺社里。郑坚邀请了丁玲、方令孺、徐悲鸿和我同去安徽滁州地界的醉翁亭过了三天。

“返回南京,大家拥着悲鸿径直回到傅厚岗。郑坚笑着对蒋碧微说,‘我们替你把悲鸿送回来了,你看看一点不差吧。’蒋碧微嘴角一动,露出一丝嘲讽的微笑,大声回了一句:‘有人陪悲鸿玩呀,也有人陪我玩!’话音之外,大家悟到了所言之人何许人也,都闭口不言了。”

当时,盛成已经知道,蒋碧微与张道藩的关系不一般。

著名作家苏雪林与孙多慈同为安庆老乡,她记下了与孙多慈相遇的情景:“她第一次给我的印象很不错:一个青年女学生,二十左右的年龄,白皙细嫩的脸庞,漆黑的双瞳,童式的短发,穿一身工装衣裤,秀美温文,笑时尤甜蜜,我同她似有夙缘,一见便很欢喜,觉得自己若有这样个妹妹,那应该是多么的好!”

当我翻开《孙多慈画册》时,在孙多慈名下找到《述学》,这篇不难读懂的文言文,透出这位纯洁才女的早熟:“吾终觉此世惟多残酷、险诈、猜忌、虚伪。则吾所指为真善美之资,实无尽藏。一如造物之形之色,千变万化,罔有纪极也。吾尽力以搜求之,撷取之,冶之。纳入吾微末之艺,其无憾乎?其无憾乎?”

孙多慈原本是一个心地纯净的女子,只因得到徐悲鸿赏识,就有人背地说怪话,老师教孙多慈一个人算了。还有人用小刀割破孙多慈画布,甚至造她的谣。而孙多慈在与徐悲鸿只是师生关系的时候,曾天真地以为,她心无芥蒂,可以同师母和平共处。当徐悲鸿新居落成时,许多人送礼,孙多慈也买了几棵枫树,请人送到徐府,并栽种于院中。蒋碧微听说原委,当即全部砍掉。徐悲鸿愤恨不已,不停地练字曰:“无枫堂”。

出国无望的孙多慈,毕业后回到安庆老家。

我采访中央美院教授韦启美,他曾就读于中央大学艺术系,是老资格的徐悲鸿学生。韦启美是安徽省安庆人。我问韦启美:“孙多慈是您同乡啊,跟她打过交道吗?”韦启美说:“孙多慈啊,她是我的老师!”

我问,孙多慈没在中央大学教过书呀。韦启美说:“不是在南京,而在安庆。一九三六年我在安庆中学读书,班上来了美术教师,就是刚从南京来的孙多慈。我们不叫小姐,叫先生。有一次,她拿张油画给我们看,我坐在下面给她画素描。等我画完了,她走来看,说你画的手太小了。人的手的大小,其实跟脸差不了多少,开始画容易脸大手小。”

“七七事变”后,韦启美画过一幅抗日漫画,一个小日本人拿着斧头,砍一个身强力壮的中国人,斧头的口砍崩了。孙多慈夸奖一番,把它送到《安庆晚报》发表。韦启美说:“你可想而知,我画得很幼稚,但孙先生鼓励我,推荐我的画,她是我的第一个恩师。”

孙多慈随家人离开安庆,韦启美也随家人迁往四川,并考上重庆中央大学艺术系,直接师从于徐悲鸿,又留在徐悲鸿身边当助教。世界真的很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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