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中国

乱世离情

艺术中国 | 时间: 2009-11-27 09:29:07 | 出版社: 人民文学出版社

  二○○五年的一个夏日,在北京王府井帅府园的中央美院旧址,一片被拆房屋环绕着的展览馆内,宽敞展厅灯光明亮,十多位退休老教授组成的合唱团高唱《抗敌歌》:“中华锦绣江山谁是主人翁?我们四万万同胞。强虏入寇逞凶暴,快一致持久抵抗将仇报。家可破,国须保,身可杀,志不挠,一心一力团结牢!努力杀敌誓不挠!”

 

  老教授们将在北京抗战胜利纪念演出时登台高歌。八十四岁的徐悲鸿学生梁玉龙教授站在队前,挺直腰挥手指挥。我眼前白发飘飘、群情激奋。他们是如雷贯耳的名人,却听从梁玉龙教授一声召唤,从北京四面八方而聚集一堂,仿佛回到年轻岁月。

 

  中央美术学院教授冯法祀说:“我是一九三三年考取国立中央大学的,在大学里头有个歌咏团,我们唱黄自作词的《抗敌歌》,徐悲鸿就听过。后来演剧队到了重庆,有一个抗战八周年总的汇报演出,就唱这个歌,徐悲鸿也在台下听。”

 

  在冯法祀和同学引吭《抗敌歌》之时,徐悲鸿的确坐在台下,听着他那些满腔悲愤的学生,发出救亡的吼声。学生们所敬重的徐悲鸿,对于民族的痛苦与危难,从来不是无动于衷,他用自己的方式呼唤民族的新生。法国留学结识的友人黄孟圭出任福建省教育厅长,请徐悲鸿画福建籍烈士蔡公时。外交特派员蔡公时与济南日军交涉竟被惨杀,徐悲鸿以油画《蔡公时济南被难图》铭刻济南惨案的悲剧,感动了无数人。

 

  一九三七年一月二十八日,徐悲鸿挥笔创作国画《壮烈之回忆》,以昂首啼鸣的雄鸡,表达他对淞沪抗战勇士的敬意,颂扬一个民族的顽强不屈。题记曰:“廿六年一月廿八日,距壮烈之民族斗争又五年矣,抚今追昔,曷胜感叹。”就在一个月前,一九三六年十二月十二日,“西安事变”爆发,张学良和杨虎城扣押蒋介石,发表要求停止内战的通电,迫使蒋介石接受停止内战和联合抗日的条件,全民族的抗战局面初步形成。

 

  一九三七年“七七事变”后,日本军队大举进攻中国,中国守军节节败退。徐悲鸿从桂林赶到南京,民国政府的首都已是日机空袭的目标,常有警报声不断。傅厚岗的院落仍然绿树浓郁,女主人蒋碧微仍然风度翩翩,她对徐悲鸿的归来却是冷若冰霜,把卧室让给徐悲鸿,自己搬到起居室。徐悲鸿曾劝蒋碧微与他一同去桂林,被蒋碧微拒绝了。南京政府即将迁往重庆,徐悲鸿给蒋碧微留下一笔路费,让她带着孩子和佣人搬到四川,躲避战乱。他回桂林前,把家里的事托付给老友张道藩。

 

  徐悲鸿当然不会想到,此时蒋碧微已心有所属,热心照顾徐悲鸿一家人的张道藩,填补了徐悲鸿出走后的空缺。张道藩常来常往,对蒋碧微百般呵护,对两个孩子也十分关爱,俨然这家的男主人。橘黄色的灯光下,有张道藩与蒋碧微品茗畅谈的身影。明亮宽敞的大画室,是张道藩偶尔沾墨挥笔、陶冶性情的地方。

 

  三十年后,蒋碧微在台湾把她和张道藩的缠绵情书公之于众。她如同一个痴情女子似的说:“像文人另取笔名一样,在我写给他的信上我用了一个代字‘雪’。他也把原有的名字‘振宗’专为给我写信用。道藩起先不赞成我用那个‘雪’字,因为他怕雪太容易溶化,后来,他又热烈地赞成,由于他找到了新的诠释。他写给我的一封信曾说,亲爱的雪:我本来不愿意你用这个名字,因为雪虽然很洁白,但是太容易溶化了;可是我现在叫你雪了,就让你自己所选的这一个字,永久留在我心坎上吧。”

 

  蒋碧微回信道:“宗鉴:惟冀天可怜吾,予吾以勇气,再续此无聊生涯,以尽吾未了之职责。念人生得一知己,可以无憾,抑天之遇吾,又何尝云薄哉!长天怅望,愁入云寰,漫书尺素,和泪寄君,惟愿相敬相爱相怜惜,而相矢勿渝也。”

 

  三天两头见面,却情书不绝。尽管已有家室,仍私语切切。蒋碧微仿佛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而张道藩也脱下一本正经的官员面具,变成一个卿卿我我的情圣。他们相约演绎“这段神秘不可思议的恋爱故事”。张道藩身边不乏美女,但他发誓:“我诚心希望我将对女性的爱集中在你一人身上,以作我此生此世爱的一个总结。”

 

  徐悲鸿是否知道蒋碧微与张道藩的暧昧之情,无法考证。徐悲鸿留法同学邵洵美说过,在留法学生的那个圈子里,都知道张道藩爱的是蒋碧微,只有悲鸿天天跑去画画不知道。至于张道藩与蒋碧微在南京旧情复萌,徐悲鸿是毫无察觉,还是佯装不知,都让人难以定论,因为徐悲鸿从没提起蒋碧微的外遇。

 

  直到蒋碧微在回忆录中公开她与张道藩的苦苦热恋,人们对于他们的褒贬不一,延续至今。尤其是蒋碧微的亲生儿女,基本持否定态度,他们是曾见证过这一段历史的人,有他们的发言权。然而,儿女的角度与本人的角度,为什么竟有黑白之分?因为蒋与张游离于传统的婚姻制度之外,还是因为他们让儿女感到了丢脸?

 

  在战争烽火当中,张道藩把无依无靠的蒋碧微与一对儿女送上轮船,在逃难的前后历程中,他用情专一,细致地帮她料理许多琐事,包括帮她父亲蒋梅笙谋一份讲课的教职。如此深切地看望与安抚,帮助她度过最艰难的乱世。张道藩为此乐在其中,他对蒋的评价是,“十多年严格观察下来,惟一够得上是我理想的爱人”。


  而张道藩的为人,因为他是国民党的文化高官,给他的形象蒙上了一层阴影。张道藩毕业于天津南开中学,一九一九年赴欧“勤工俭学”,与徐悲鸿以官费生赴欧是同一年。就读于英国伦敦大学美术系,又转到法国,入学巴黎高等美术学院,步了徐悲鸿后尘。在法国时参加“天狗会”,与徐悲鸿蒋碧微是好友。他自称,在巴黎与蒋碧微第一次见面,就对她的美貌与气质所倾倒,无奈于“名花有主”。

 

  张道藩回国后被蒋介石看中,画技就此止步,仕途却一路走高。他历任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交通、内政、教育等部次长,曾发起成立中国文艺社,创办国立戏剧学校。在日本侵华意图日益明确之时,张道藩力主抗战,亲自写剧本鼓吹抗日之声,徐悲鸿写过剧评《张道藩先生近作话剧》,刊登在《中央日报》。

 

  一九三八年,张道藩发起成立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战协会,兼任主任。迁都重庆后任国民党宣传部长,并兼国民党中央文化运动委员会(简称文运会)主任。而张道藩主管抗战宣传时,也确实努力做了不少事,前面说到他曾与徐悲鸿、宗白华一同担保田汉出狱,就是一例。而我们现在看到的不少爱国影片与歌曲,就出在那一个非常时期。显然,张道藩效忠于国民党,与共产党理念不合,但不乏爱国热忱。

 

  我到台湾采访,听一位老作家谈到张道藩,说这位“党国部长”在台湾文化界颇有口碑。一九五○年台湾立足未稳、百废待兴,张道藩创办“中华文艺奖金委员会”,培养鼓励一批青年作家、诗人,这些人后来成为台湾文坛精英。

 

  张道藩留洋学画出身,也时常作画自娱或赠与他人,与他的政坛佳绩相比,当然差距甚大,与徐悲鸿相比,更不可同日而语。但因此说他的画一无是处,也不符合事实。张道藩曾向齐白石拜师做入室弟子,而齐白石对其艺术造诣给予肯定,曾在他的一幅《凤尾花》上题款:“道藩仁弟自及门以业,作画此属第一幅,气势高下,不似初学,纯是中国画派。此花名凤尾,能舍胭脂气,予之嫡派也,予喜之,因题记归之,丙戌八十六岁白石。”专家告诉我,他留给蒋碧微的画,不着商业色彩,颇有清新之气。

 

  其实张道藩在徐悲鸿生命中也是一个至关重要的人物,尽管进入的方式有些特别。为什么蒋碧微见多识广、阅人无数,却把许多赞美之词送给他,说他热情洋溢、体贴入微、忠实可靠,死心塌地地爱他?恐怕不是毫无根据吧。

 

  一九三七年十一月,徐悲鸿在广州、长沙、香港举办画展后,到达重庆,继任中央大学艺术系教授。此时,蒋碧微带着两个孩子已经从南京来到重庆,住在渝简马路一处名叫“光第”的私宅,这是山城的一栋两层楼房,二楼租给了三户人家,蒋碧微租了两间。徐悲鸿在青年会的朋友那里住了一夜,次日在那里碰到了蒋碧微。

 

  徐悲鸿不会想到,蒋碧微会把她生活的一切,都不曾遗漏地写信告诉张道藩:“宗:清晨六时起身,因为我要送孩子上学,七点钟出门,到川东小学办完一切手续,留下两个孩子在校上课。步行出来,忽然天气放晴,阳光显露,精神为之一振,因此我就去青年会看朋友。到了那儿,竟然听说悲鸿已于昨天抵渝,就住在青年会。不久他被朋友喊出来和我见面,彼此握一握手,仿佛无话可说。朋友邀我们一道出去逛马路,我默察他谈话时的语意,大概他很想搬来我家里住,但是他既没有明说,我当然也就装不知道。”

 

  对于蒋碧微的冷漠,也许徐悲鸿早有思想准备,毕竟他们彼此伤害得太深。他深知蒋碧微的脾性,只是猜不到她的态度背后,还有另一个人的影子。还在他到重庆之时,蒋碧微收到了张道藩的信:“雪:我今早苦闷极了,什么缘故我也不知道,我不能见你,有了苦向谁诉去?雪,你此刻会在想念我吗?我精神的无线电你会感应到吗?计算‘他’也快到了,你或者又要受气了。雪,我心里难受得不能支持,我希望今天有什么可以安慰我一下,最好是收到你的信。唉!你已经寄了给我吗?它今天恰巧会到吗?”

 

  蒋碧微有点奇怪,张道藩信里说“计算‘他’也快到了”,应该是长年奔波在外的徐悲鸿,他怎会知道徐悲鸿快到重庆了呢?以张道藩的地位和身份,其实不难知道一个画家的行踪,他却以如此委婉的语气转告情人。

 

  显然,张道藩是恋爱行家,他知道蒋碧微吃软不吃硬,从不命令她做什么,却让她心甘情愿地献身,而徐悲鸿性格耿直,做什么和说什么,都是坦然自若,他以此真诚面对他的友人,得到了很多的友谊和回报,可与蒋碧微相处屡屡碰壁。

 

  当时陪同徐悲鸿回家的,是老友徐仲年、顾了然,也与蒋碧微相识。徐悲鸿带上两管玉屏箫和一件贵州生丝衣料,送给蒋碧微当见面礼。徐悲鸿也给儿女带了礼物,孩子欢呼雀跃。在表面的一派祥和气氛之下,是蒋碧微的感情排斥,她所有的牵挂早已全部给了她的情人:“我对于道藩的惦念与日俱增,正在愁肠百结,忧心忡忡的时候,忽然一片阴霾闪进了我们草草布成的‘光第’寓所,闪进了我的生命,使我的生活与感情双方面,起了莫大的波澜,陷入无比的困扰。”

 

  第二天,徐悲鸿住进吴稚晖先生家,就在“光第”私宅的对面山坡之上。当时,同住的还有吕斯百、吴作人夫妇,徐悲鸿对他们说:“从来没有见过这种事,布置好好的家,不让我住!就算我是个朋友吧,她也应该招待啊,何况她用的还是我的钱!”


  蒋碧微记下了她与徐悲鸿的再次相遇:“午间吴夫人邀往便餐,悲鸿亦在座,未交一语。盖自上次被拒以后,彼认为大失面子,故从此即未再来我家,虽于他处相遇,亦视同陌路。我私心窃愿如此,所以反得泰然处之……”

 

  徐悲鸿依然按他的想法行事。法律上并未解除与蒋碧微的事实婚姻关系,他理所当然地把蒋碧微安的新家,当作了自己的家。孙多慈已经回安庆老家,徐悲鸿似乎预感到孙多慈家庭的阻碍难以逾越,超过师生的感情可能无疾而终,他写信劝她不要放下画笔,此外已无他想。他觉得可以面对蒋碧微了,便去跟她商谈。

 

  徐悲鸿说:“现在,我要我的家。”蒋碧微说:“我从来没有说过,这里不是你的家。”徐悲鸿说:“那么,我明天搬回家来。”

 

  徐悲鸿搬进“光第”,他带来了行李,还拎着一串螃蟹。重庆不同于江南,螃蟹是稀有的珍品,有钱也难买到,同住“光第”的友人都说,徐悲鸿居然买螃蟹回家,这回他们该和好了吧。然而,徐悲鸿的归来,并没给他和蒋碧微的感情带来转机。与徐悲鸿日日相对,竟成为蒋碧微的负担,她赶紧写信,让张道藩别把信寄家来。

 

  背着徐悲鸿,蒋碧微仍给“宗哥”写信:“悲鸿搬来已三日,看来颇具决心,以图和好,而我心乃益难堪矣!数日以还,我日夜望汝之消息,同时亦忧虑信件落入人手,则将奈何?昨晚六时余,我等正在晚餐,而汝信递到,幸趁盖章之便,得将笔记抽出,但此心跳跃不止矣!顷彼出门,乘隙为汝写此数语,不识汝亦知可怜之雪,日夜梦魂颠倒,想念于汝否?”

 

  徐悲鸿与蒋碧微重新住在一个屋檐下,找不到共同语言,似乎只是为了维持一个所谓的家,而这个家更像一个旅店。直到一九三八年一月,因为蒋碧微一个外甥考学的事,他们争了几句,就像一颗火星溅在干柴上,燃起了熊熊烈焰。

 

  当时已是少年的徐伯阳说:“我父亲一回来,我们都很高兴,可是没几天为了三表哥的事情,和我母亲吵架,吵得分开了。三表哥从沦陷区逃到重庆,他准备报考中央军校,是空军。我父亲就讲了一句难听的话,他说,国家花的钱买的飞机让他开,非掉下来不可。还说,这人学不了什么东西。我母亲就说,我家的事,你别管。”

 

  试想,如果没有感情裂隙,这件琐事可能就过去了,可他们本来就心绪恶劣,蒋碧微向来不肯甘拜下风,争吵的延伸是抖落陈年往事,彼此伤害。

 

  次日清晨,徐悲鸿起床收拾行李,蒋碧微知道他又要离家,只是冷眼旁观。徐悲鸿留法的同学郭有守住在近处,一大早跑来串门,见徐悲鸿在捆绑物品,吃惊地问他干什么呀,徐悲鸿情绪激动地说:“人心已变,不能再住下去了!”郭有守劝他:“你这是何必呢。”徐悲鸿摇了摇头,拎着行李下楼。

 

  郭有守送徐悲鸿出门,看着他走远。而蒋碧微在楼上,神态无动于衷。郭有守以为她生气,不知道她并不气,她不打算和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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