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中国

热血男儿

艺术中国 | 时间: 2009-11-27 09:31:44 | 出版社: 人民文学出版社

  一九三五年,公开宣传抗日救国的著名剧作家田汉,突然在上海被捕,后被押解至南京。别人躲之不及,徐悲鸿却赶紧上门,去安慰田汉的妻子与老母亲,同时设法打听消息,多方奔走营救。在徐悲鸿的熟人中,张道藩虽然不算地位最高的,但最有能力救田汉,因为张道藩是国民党主管文化宣传的官员。徐悲鸿去找张道藩,请他务必帮一把。

 

  看在徐悲鸿的面子上,张道藩点头同意帮忙,条件是田汉出狱和其他人一样,得有担保人。徐悲鸿何尝不知道担保人的风险。田汉已被特务机构盯上了,再有犯忌的事,担保人就得受牵连。张道藩明知田汉的个性,出狱后绝不会沉默,提醒徐悲鸿,敢担保就得敢承担风险。救朋友要紧,徐悲鸿不惜两肋插刀,他请宗白华教授帮忙,同当担保人。但是担保人需要三人,还缺一人,徐悲鸿只得找张道藩,张道藩同意签字画押。

 

  以往所有的文章中,写到徐悲鸿保田汉出狱,从来没有提到张道藩也是担保人。田汉之子田海男告诉我有三个担保人,而当时田汉名气虽大,与张道藩并不相熟,张道藩愿意担保,也是因为徐悲鸿的面子。田海男那时还小,在南京见过张道藩,他说张是个文官,瘦高个子,很有涵养的样子。而当时东北沦陷的大背景,民间一片抗战呼声。

 

  保释田汉的理由是急需监外就医手术,因为田汉确实生了背痈,高热不退。张道藩的一大堆头衔中,有一个是国民党中央宣传部次长,受徐悲鸿之托,张道藩到监狱去看田汉,当面向他提出了出狱的三个条件,一是不做政治活动,二是不离开南京,三是不离开中国。关于第一条,张道藩对田汉补充说:“搞搞戏也还是可以的。”

 

  田汉出狱后被送进南京鼓楼医院开刀,在床上趴了两个多月。田汉家住在丹凤街28号楼下,楼上就住着监视他的便衣特工。徐悲鸿时常探望,并不避嫌。徐悲鸿与田汉的靠近,蒋碧微自然不高兴,但徐悲鸿不理睬,依然把田汉视为知己。其实蒋碧微也是好客的,对于友人,向来非常热情,只是对于田汉例外,生怕田汉的政治倾向影响了徐悲鸿。

 

  此时徐悲鸿与田汉情感上的共鸣,不仅是老友与老友的关爱,更是一对血性男儿的心灵撞击,不带世俗功利,这是蒋碧微所难以理解的。

 

  田汉长子田海男向我讲述田汉与徐悲鸿的生死之情:“我父亲一九三六年还被国民党关在牢里头,当时在南京上演了他编剧的电影《风云儿女》,主题歌《义勇军进行曲》传遍了全中国。当徐悲鸿伯伯听到这首歌以后,写了一篇评论说:‘垂死之病夫偏有强烈之呼吸,消沉之民族里乃有田汉之呼声,其音猛烈雄壮,闻其节调,当知此人之必不死,其民族之必不亡。’徐悲鸿激励老友,田汉是不会死的,中华民族是不会亡的!”

 

  徐悲鸿请张道藩出面营救田汉,也成了一柄双面刃。固然张道藩亲自出面,田汉得以“保外就医”,投入他所钟爱的戏剧事业,但张道藩在国民党的政治地位,又给田汉的红色生命拴上了一个死结。到“文革”风暴翻卷时,你田汉一个革命党人被张道藩担保,你还能说得清吗?

 

  田汉百口莫辩,大概也是徐悲鸿生前绝想不到的。

 

  当国难当头,徐悲鸿把他的忧思之情倾注在画纸,蒋碧微仍喜欢交际,家中高朋满座,只是对男主人备感疏离。她曾这样描述:“到了一九三六年前后,我们夫妻俩由于情绪恶劣,常常争吵。横亘在我和悲鸿之间的,已经由丝丝的缝隙而成宽深的鸿沟,我看不出有什么重圆的征兆,或者是和好的契机。果然,悲鸿与我的距离越来越远,行为表现极端任性,绝顶荒诞。除掉回家睡觉外,整天都在中大,不是上课,就是画画。”

 

  这时,徐悲鸿做出一个重大的决定,离开首都南京,赴广西作画。也许由于徐悲鸿的声望,国立中央大学不接受他的辞呈,仍保留他的教授聘任。临行前,徐悲鸿与蒋碧微已经没有争执的激情,有的只是冷静的对话。蒋碧微说:“对于你的所作所为,我自己没有什么意见。”但她转述了几位朋友的看法:“你今天的地位已经相当高,你实在不需要再这么沽名钓誉,到处奔波;你是一个艺术家,最好是不要卷入政治旋涡。”徐悲鸿说:“我知道,能够娶到你这么一位太太,我应该满足,但是你未免遇事过于挑剔,使我无法应付。”

 

  以上对话的大意,是蒋碧微在若干年后回忆的。

 

  徐悲鸿在同事和学生的依依不舍中,远行广西。

 

  徐悲鸿选择广西并非偶然。南京政府的不抵抗政策和民众抗日救亡的呼声,形成的矛盾日益尖锐。广西、广东爆发要求抗日的“六一运动”,并向全国发出通电,呼吁南京政府顺从民意,领导抗日。桂系将领李宗仁、白崇禧、黄旭初等通电表示拥护,愿为国家雪屈辱,为民族争生存。此举让徐悲鸿十分激动,将桂系将领视作英雄。

 

  于是,在徐悲鸿的笔下,出现了一幅难得的油画《广西三杰图》。按现在评论界的习惯划分,应该是一幅军事题材之作。广西军政主帅李宗仁、副帅白崇禧、广西省政府主席黄旭初,三位将领骑在战马上,一身戎装,气宇轩昂,急骤的马蹄与嘹亮的军号声犹在耳际。他们的背面是桂林山水,似乎象征着他们保卫故土的坚强意志。


  历史证明,徐悲鸿为之画像的这三位将领确是抗日英雄。其中李宗仁指挥的台儿庄大捷、白崇禧指挥的诸多会战,都是中国抗战史的经典战役。

 

  谁都知道徐悲鸿喜爱画马,而很少有人知道,徐悲鸿选择三位将领的骑马瞬间,酣畅淋漓地表现马上英雄的不凡气势。也难怪,画中的将领穿着国民党军服,他们也曾被划入敌对一方。因此,虽然这幅画的名字在出版物中提到,见过它的人却不多。当国共抗战史的评判更趋于理性与客观之时,也正是它“重见天日”之时。

 

  在广西生活期间,作为画家的徐悲鸿,被广西省政府聘为顾问,和这些桂系将领们常有来往,他们品茗赏艺,畅论天下,顺便也谈谈办学经费。徐悲鸿给友人写信说,他将在桂林办一所艺术学校,已经得到广西当局的首肯。与徐悲鸿同时期的教育家非常困惑,为什么别人想要找到一点办学善款比登天还难,而徐悲鸿却在谈笑风生之间把事情办妥?

 

  其实这是徐悲鸿一辈子的做事原则。一个人只需胸襟坦荡,举手投足皆见真性情,不管他人如何议论,一意孤行。

 

  如今,桂林古城墙上似乎依然回荡着徐悲鸿讲课的声音。广西美术培训班教室就设在古城墙楼阁,可惜毁坏,但楼阁旁的大树还在,见证了一个艺术家的澎湃热情。徐悲鸿不仅将艺术思想,也同时将救亡呼声,传达给自己的学生:“我自度微末,仅敢比于职分不重要之一兵卒,尽我所能,以期有所裨补于我们极度挣扎中之国家。我诚自如,无论流过我无量数的汗,总敌不得我们战士流的一滴血。但是我如不流出那些汗,我会更加难过。”

 

  一天,徐悲鸿乘船沿漓江来到阳朔,上岸见到一所古朴的房屋,窗前的白兰树繁花盛开。徐悲鸿想租下小屋,在这里作画。他刻了一方图章:“阳朔天民”,以此表达他远离城市喧嚣的心愿。这件事让主持广西军政的李宗仁知道了,他买下小屋,修整后送给徐悲鸿居住。而今这里是徐悲鸿纪念馆,白兰花依旧盛开。

 

  细雨蒙蒙,阳朔文化局周训林局长陪我到徐悲鸿纪念馆。站在白兰树下,仰望着一树的绿叶与白花,有人说这棵白兰树是徐悲鸿种的,其实不是,它长在徐悲鸿来之前。纪念馆是老屋,木板墙,方窗格,布局与结构按原来模样维修,修旧如旧是保护古迹的要求。徐悲鸿看中这个房子,是一九三六年他第一次到阳朔。徐悲鸿离开后,这个房子转了几手。徐悲鸿喜欢这种民族风格的房子,前厅、会客室、客房都是原样保存的。

 

  来而不往非礼也。李宗仁赠的是房,徐悲鸿还的是画,其中以骏马为多。画面上总有不同题款。所有赠马,马虽不同,但匹匹寓有深意。赠画,实为赠将军抗战胆气也。后来,白崇禧上将赴南京促抗日之事,徐悲鸿以书法相赠,斗大的对联曰:“雷霆走精锐 行止关兴衰”。笔墨奔放苍凉,大有“风萧萧兮易水寒”之意,以壮将军行色。

 

  徐悲鸿画的马不仅高级将领喜欢,抗战士兵也同样喜欢。

 

  “看来似乎不十分好的毛笔画成的战马,那有悲壮哀情的脸部和尾巴,令人一见就想佩好枪弹,跨上马去,直冲入敌人的阵营,杀他个落花流水!”

 

  说这句话的人,是以“抗战女兵”著称的谢冰莹。

 

  李宗仁甚至把一匹咴咴嘶鸣的战马,直接牵到徐悲鸿住的院子里,让他时时写生。徐悲鸿的马究竟有何不同?一位画家说:“悲鸿的马在那个时代是号角,是战斗,是不屈服,是威武,是一个民族觉醒的象征。今日众多画马者,将马解剖得再准确,画得再像马,但是在精神上,在艺术风格上,都无法超过徐悲鸿的‘马’。”

 

  仍是细碎雨雾,我坐船浮游于漓江。往事如烟,逝者如斯夫。漓江之水,依然像当年一样的清澈。悲鸿先生忧虑的身影,仿佛历历如在眼前。

 

  游船经过一面陡峻的山岩,导游的清脆声音在甲板上响起:“大家看我身后,就是漓江上的‘浪石烟雨’。人们都说,秋北京,雾重庆,夜上海,雨桂林。漓江山水吸引了很多中外名人,画家徐悲鸿先生也多次慕名而来。当时漓江上没有这样的游船,他只能坐渔家小木船在漓江上写生,画出了著名的《漓江春雨图》……”

 

  在徐悲鸿的创作生涯中,《漓江春雨图》是一幅罕见的水墨画。褪去色彩的山水似隐似现,远近的关系恰到好处,给人一种特有的韵味。他用淋漓的笔触,也用深切的情感,画出一片有赖于国人捍卫的神州故土,诉说他心头缠绕的爱国之情。

 

  画家叶浅予说:“徐悲鸿的《漓江春雨图》真是水墨酣畅,把雨中桂林山水表现得再真切也没有了,这和只讲笔墨不讲内容的‘文人墨戏’大不相同。徐先生运用大块水墨为主要表现手法,需要高度的艺术修养,熟练地掌握笔、墨、纸三种工具的性能,使之随心所欲,运用自如。更重要的是对于所要描写的形象成竹在胸,不需要临阵揣摩。只有技术而胸无成竹,或胸有成竹而技术呼唤不灵,都难恰到好处,得心应手。”

 

  潘庄,阳朔的一个村庄,徐悲鸿曾在这里写生。漓江支流上的竹筏,飘荡着刘三姐的歌声。徐悲鸿住过的潘家老屋,只剩下凤尾竹掩映的废墟。旁边一片空地上搭着个木棚,一群乡亲围着一盆炭在烤火,闲聊得起劲。当我走过去问他们,知不知道徐悲鸿先生,他们七嘴八舌地说,村里很多老人都知道徐悲鸿,留过洋的大画家,他在潘庄画过一幅《天涯山水》,村里成立旅游公司,就是根据他的那幅画取名的。


  山水美丽如昔,人生却成往事。徐悲鸿能在普通村民中存有记忆,是一位画家应该引为自豪的荣耀,因为他在民间活着。

 

  一九三六年六月,广西军政当局公开其与南京政府的分歧,通电全国呼吁抗日,南京各报迅速报导,先是“湘桂粤桂边境重兵集结”,再是“桂军入湘”,战事一触即发。蒋碧微在南京坐不住了,意识到徐悲鸿在广西很不妙,用她的话说:“万一酿成事件,徐先生也许永远不能再回南京。我不愿意为了家庭纠纷影响到他的前途。”

 

  她决定到广西劝他回南京。

 

  也确是蒋碧微的个性,想到就做,不顾一切。朋友提醒她,现在广西要人的太太都往香港跑呢,而她怎么能往虎口里跳。再说,一个女人出远门,交通工具那么落后,一路上会有意料不到的麻烦。蒋碧微不听,她还是买了船票。她对朋友说:“为我的良心着想,我应该冒这一次险。徐先生肯不肯回来是他的事,我但求自己心安。”蒋碧微没说她想挽回他们的婚姻,但她的行动表明了她的态度。

 

  蒋碧微冒着酷暑赶到广西省政府所在的南宁。徐悲鸿已经接到香港中华书局的通知,到码头接她。见面后彼此感觉到了陌生,找不到应有的亲昵,话题也变得生硬。蒋碧微问:“你知道我的来意吗?”徐悲鸿答:“不知道。”蒋碧微说:“我来,是想接你回去的。”徐悲鸿说:“在目前这种局势下,我怎么能够回去呢?我一走,岂不成了lache!”

 

  徐悲鸿说的“lache”是一个法文字,其中含有“负义”的意思。蒋碧微听懂了,无话可说。随后,蒋碧微以徐悲鸿夫人身份参加宴会,受到广西方面的款待。

 

  徐悲鸿陪她一起游漓江,并游了桂林和阳朔。拉不走徐悲鸿,蒋碧微只得一个人返南京,所幸回程不像来时这么麻烦,搭上了广西要人的飞机。

 

  蒋碧微广西之行,引起后人多种解读。无论动机如何,蒋碧微只身一人,由上海乘船到香港,再乘广九路火车抵达广州,坐汽车去三水,再坐轮船到梧州,坐小火轮到南宁。今天看来,虽然有朋友帮着买票,但女子独自上路,几乎是惊险之旅。

 

  蒋碧微不惜放下身段,也许憧憬过重新和好的可能吧,很难用好与坏的简单词界定。她超出一个平常女子的毅力,不能不让人佩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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