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中国

毕加索同志

艺术中国 | 时间: 2009-10-26 14:17:14 | 出版社: 金城出版社

  1944年2月,麦克斯·雅各布在圣贝诺伊遭到逮捕,并被遣送到德兰西羁押营(Drancy),并将从羁押营中转站再转送到波兰的奥斯威辛集中营(Auschwitz)或是德国的达考集中营(Dachau)。此时麦克斯正在遣送途中,他给科克托写了一封信:“亲爱的让,我现在在火车上躲着身边冷酷无情的宪兵给你写信。我们很快就要抵达德兰西羁押营了。我就说这么多了。当年我妹妹被抓走时,萨沙(Sacha)听说之后说:‘要是抓走的是他,我就会去想想办法!’现在轮到我了。拥抱你,麦克斯。”最让他心急如焚的是信件管制。麦克斯从德兰西向巴黎的朋友们发出了最后一个哀求:“萨勒蒙、毕加索、莫里康(Moricand),你们得替我想想办法。” 此时,毕加索和弗朗索瓦丝犹豫再三,还是旅行去度假了。

 

  朋友们纷纷动用各种关系、想尽一切办法去营救麦克斯。科克托提笔写了一封令人动容的请愿书,大意是说法国青年是如何景仰麦克斯,麦克斯独创的语言在法国文坛如何举足轻重,麦克斯是如何看破红尘又遗世独立。最后还特意附上一句:“麦克斯已经皈依天主教20年了。”这封呼吁函上呈到罗斯(Von Rose)手中,罗斯时任德国使馆参赞,专门负责赦免和缓刑的事务。罗斯恰好也喜欢诗歌,并且很欣赏麦克斯的诗作。这份签名请愿书的落款中竟然没有毕加索的签名,真叫人大跌眼镜。毕加索对从前的至交老友竟然袖手旁观,他的漠然态度实在令人震撼。当麦克斯的文学经纪人皮埃尔·科勒(Pierre Colle)奔赴奥古斯丁大街,乞求毕加索利用自己在德国人那里的威望来搭救麦克斯时,毕加索断然拒绝了,并给出托辞来掩饰自己的冷漠:“根本就不值得这么大动干戈。麦克斯是个小机灵鬼。他根本不需要我们帮忙,自己就能越狱。”

 

  3月6日,罗斯从盖世太保那里拿到了一纸释放令,麦克斯的朋友们立即拿着释放令开车奔赴德兰西羁押营。他们被告知麦克斯已经死了。麦克斯就在前一天死于肺炎,而之前监狱的恶劣条件、羁押营的湿冷环境早就把他折磨得羸弱不堪了。这个“小机灵鬼”死在狱中,亡魂终于能逃脱牢狱之灾了。是不是德国人签发释放令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他死了?还是这一纸释放令刚好迟了一步呢?若是毕加索参与了营救是不是就能保住麦克斯的一条命呢?

 

  在沦陷期间,不管毕加索惹了什么麻烦,他总能找到人出面替他摆平。不论是他在黑市餐厅吃饭遭到搜查,还是违禁用铜铸雕像,或是走私外汇被捉,最后总会太平无事的。要是内务部安德烈·路易·杜布瓦(André-Louis Dubois)帮不上忙的事情,毕加索会去找德国大使奥托·阿贝茨。要是连德国大使都帮不上忙的事情,杜布瓦就会帮忙去找到阿诺·布雷克(Arno Breker)这样的高层,布雷克是希特勒本人极其欣赏的雕塑家。然后布雷克直接找到希莱姆(Heinrich Himmler)的下属纳粹党卫军的缪勒将军(SS General Müller)。有次毕加索惹了个大乱子,布雷克警告缪勒将军说:“要是你敢动一动毕加索,全世界铺天盖地的舆论会抗议得让你两眼发晕。”布雷克还说,要是缪勒将军不肯签署对毕加索的特赦令,他将直接到元首(Führer)那里去告状。缪勒将军知道元首曾经下令把巴黎广场的雕像熔化了。好让阿诺·布雷克拿来作雕塑,因此最好还是识相一点给毕加索签张特赦令。布雷克在回忆录中写下了希特勒的想法:“在政治运动中,艺术家都像帕西发尔(Parsifal)一样是无辜的。”

 

  传说中的毕加索就有这么厉害。可是毕加索却没有想法子去搭救老朋友的性命,姑且不去说能不能营救成功,至少他背叛了友情,他是个背信弃义的人。后来3月份的时候,朋友们在圣罗什教堂给麦克斯开了一个追思会。毕加索也去了——不过并不算是真正到场了。他不敢进教堂,怕被人把他跟纳粹的犯人牵连上什么瓜葛,万一清算起来可能会要了他的老命。毕加索在教堂前面匆匆打了个照面,简直就像个路人,根本就不像是来参加追思会的。


  弗朗索瓦丝现在已经知道毕加索是个贪生怕死的人了。有一次她问毕加索为什么还留在巴黎,而不逃到美国去。毕加索说:“留在这里倒并不是显摆勇气,这只是我向来的德性罢了。我留在巴黎只是因为我更喜欢呆在这里。”毕加索的“德性”被吹捧成了英雄之举,成了积极抵抗的方式,尤其是他的很多朋友都加入了抵抗运动时,大家的想法更是确凿不移了。3月19日,米歇尔·雷里斯及露易丝·雷里斯夫妇聚集了一些朋友到家里来研读毕加索写的剧本《抓住欲望的尾巴》。参与分角色扮演的客串演员有保罗·萨特 (Jean-Paul Sartre)、西蒙娜·波伏瓦 (Simone de Beauvoir)、乔治·于涅(George Hugnet)、让·奥比耶(Jean Aubier)、雷蒙·格诺 (Raymond Queneau)以及朵拉·玛尔。导演是阿尔贝·加缪 (Albert Camus)。一席观众中有布拉克、艾吕雅、雷维蒂、让·雨果及瓦伦汀娜·雨果夫妇和希诺尔·安可里纳及希诺尔娜·安可里纳夫妇(Se?or and Se?ora Anchorena)。安可里纳夫妇是来自阿根廷的富商,他们来找毕加索给家里的大门上画画,不过他们只能空跑一趟了。[图111] [图062]

 

  4年之后,萨特在《什么是文学》(What Is Literature?)一文中,采用了哲学表达来强调《抓住欲望的尾巴》一剧的主题。毕加索之前用绘图来表达过的意思,此番又被萨特以文字的形式说了出来:“我们一直接受的教育就是要慎重对待邪恶题材。生活在这个天天提心吊胆的时代里既不是我们的不幸,也不是我们的幸运。夏多勃里昂先烈事件(Chateaubriand)、奥兰多村民集体屠杀事件(Oradour)、索赛街事件(Rue des Saussaies)、达考集中营、奥斯威辛集中营,这些都告诉我们邪恶并不只是表面看到的而已,光是知道缘由还不足以驱除邪恶。邪恶不光是善良的反义词而已,正如‘糊涂的想法’并不是‘清晰的想法’的反义词。邪恶既不是感情也不是恐惧,因为感情可以治疗,而恐惧可以战胜。一步走错可以原谅,一时无知可以开导,可是邪恶绝不会改邪归正成理想而美好的人性… …因此我们可以做出一个振聋发聩的决断:邪恶是无可救赎的。”就好像“大脚丫”在第五幕开场白中所说的:“漆黑裹住了太阳的光辉。”毕加索不光是在作品中强调“邪恶无可救赎”,而且还亲身演绎了这个结论。比方说在麦克斯的这件事中,本来明明可以避免悲剧发生的,毕加索却表现出了他的“德性”。

 

  6月份,盟军登陆诺曼底。一线阳光冲破了黑暗,看来每天上演的邪恶并不捂得严实。8月,盟军抵达了巴黎。成千上万的巴黎市民也奋起与盟军并肩作战。毕加索离开了奥古斯丁大街,来到亨利四世大街的住所,和特蕾丝、玛雅一起等候最终的胜负结果。隔壁上演着激烈的巷战时,毕加索靠给玛雅画像来平定自己惴惴不安的情绪。玛雅现在可是高兴极了,因为爸爸、妈妈、外婆现在都在身边陪着她。事实上,玛雅这个小姑娘最快活的回忆莫过于空袭:“我们学校的全班同学都来躲在我家地下室里。真是棒极了。我可喜欢这样呢。我们老师就在黑暗里给我们讲古代神话。我们连蜡烛也没有。真是难以置信,老师没有给我们讲《小红帽》之类的故事,而是给我们讲起了希腊神话,讲起了阿里阿德涅公主,讲起了酒神狄俄尼索斯,讲起了米诺托。她还讲得绘声绘色!你想想吧!在黑暗里讲这样的故事……这就是我爸爸为什么这么喜欢空袭!至于我,我喜欢空袭是因为每次空袭我都能重新审视一下我们全家和古代神话。我觉得古希腊古罗马的神跟平常人也差不多——他们说起话来都像是我爸爸。”[图052]

 

  很快,把毕加索奉若神祇的就不止9岁的小玛雅一个人了。8月25日巴黎宣布解放,也宣告了毕加索新的一页人生。毕加索很快不光是闻名遐迩,不光是个传奇人物那么简单了,他成了反专制胜利的、保全古老欧洲荣耀的一个象征。毕加索被邀请给抵抗运动诗画册设计封面,这个诗话册是献给戴高乐将军 (General de Gaulle)的礼敬。毕加索这个名人的参与可以给他们的胜利增光添彩。毕加索一如既往地接受了这个象征,尽管名不副实。抵抗运动中有千千万万个无名英雄,毕加索虽然不是英雄却像埃菲尔铁塔(Eiffel Tower)一样成了一座无与伦比的纪念碑。[图942]毕加索摆好造型供人照相,头上肩上落着心爱的鸽子。他欢迎成百上千的美国兵排队参观自己的画室。他用西班牙、法语口音的英语说着“非常感谢”,并拿出巧克力、咖啡、水果和食品罐头来做招待。他耐心而有风度地一遍又一遍回答自己多长时间画一幅画、一年画多少幅画、卖了多少幅画、每幅画卖多少钱之类的问题。


  约翰·普德尼(John Pudney)在伦敦的《新政客》杂志(New Statesman)上发表文章说:“战火渐渐熄灭,大家唱着《马赛曲》时眼泪越来越少,喝香槟时以解放胜利名义为祝词的机会越来越少的时候,我去见了帕布罗·毕加索… …他说一个创作型艺术家的倾向应当是让处在混乱边缘的人类安定下来。”奥古斯丁大街的另一位早期访客是海明威(Heimingway)。毕加索当时不在家。一般有访客来总会留下些什么礼物,门房也问海明威是否给“先生”留了礼物。海明威回到车里拿了一箱子手榴弹,上面写道:“海明威赠毕加索。”

 

  很多来奥古斯丁大街朝圣的人只能等在门外。弗朗索瓦丝有次一数,发现睡在画室地板上的美国兵就有20个。横七竖八睡了一地的人倒也还罢了,更教她心烦的是上次骑车路过克里奇广场时在报摊上看见的一个杂志封面。那是毕加索和一只野性未脱的鸽子,一般家里有人时,这只鸽子是无论如何不肯亲近毕加索的。弗朗索瓦丝说:“我忽然觉得这只鸽子和毕加索都被驯化了,可以服服帖帖地让全世界注视和触摸了。”

 

  至少,有一个美国记者把毕加索和戴高乐相提并论,说成是一个为解放法国而生的人。毕加索喜欢这个角色,并不遗余力地去扮好它。毕加索对前来参观的客人们说道:“此刻不是一个有才华的人能够堕落、退缩和停滞工作的时候。”他还谦逊地补充道:“现在的事情无非就是辛勤努力地工作、只求填饱肚子、悄悄去看朋友和期待自由解放。”这些访客把毕加索的这番话到处宣扬。有些幸运儿不仅得以参观毕加索的作品,还能够参观他的私人居所,并且崇拜地写些“卧室里冰冷的西班牙瓷砖地板”,以及大师的诸多俏皮话,比方说提到浴室里的双盥洗盆“一只手洗一个盥洗盆,要不就在洗手时机敏地聊天。”于是全世界都知道了毕加索有很多年轻漂亮的朋友能在他洗手时与他机敏聊天。

 

  现在很多人把毕加索视为得天独厚的天之骄子。而毕加索却更加想要挑战命运、挑战生活、挑战上帝。不管怎么说,他比以往拥有更多的信徒,他每天在圣殿里(萨巴特说他的画室成了圣殿)迎接川流不息的朝圣者。一个名叫尼格尔·高斯林(Nigel Gosling)的英国记者,赠给毕加索几本关于英国艺术的企鹅版丛书,以及一个诺曼底的大红苹果,此人描述自己的感触:“像一尊矮墩墩的东方神道。比我想象中的要矮(大多数伟人都比较矮),他面有菜色,站得很直。秃头白发之下,一双猴子似的眼睛睁得圆圆的。他严肃又得体,但是散发出一种不拘小节的天才气质。”

 

  不管是哪一种宗教,都会从赞美诗中冒出一些不和谐音符。已经70高龄的米西亚·塞尔特此时冒了出来。米西亚在回忆录中写解放后去拜访毕加索:“我被扶着走过去,他取下一些油画放到老眼昏花的我的面前。好几十幅油画。我多么应该告诉他我喜欢这些画呀!要是我把这些画买走他会多么快活啊!… …天啊!他画的每一幅画我没有一幅能接受得了的。我这么爱他,就不能欺骗他而隐瞒自己的真实感受… …我回到了车里,忍不住为这之前所有的一切痛哭一场。”

 

  可是,现在奥古斯丁大街已经不怎么看得到分歧和泪水了。那里洋溢着喜庆的情绪。解放之后一个月,艾吕雅抑制不住激动,悄悄向那天来做客的彭罗斯耳语:“告诉你一个重大消息:一周以后毕加索就要公开宣布加入中产党啦。”等到10月5日那天,不仅仅是公开宣布这个消息而已,毕加索入党的新闻占据了《人道主义报》(L’Humanité)头版的整个版面,另外还配有头一天共产党高层领导欢迎会的照片,欢迎会赞颂了毕加索这位新同志“深厚的人道主义精神”、“道德情操”、“为人类服务”,并且欢迎他投入“共产党的怀抱和工人、农民、知识分子组成的无产阶级大家庭”。

 

  这份法国共产党的机关报大篇幅地介绍了毕加索是一名多么了不起的画家,这介绍写得就像是在说给自己听。“要问今天在苏联、英语国家、拉丁语国家的艺术家们他们当中谁最了不起,他们会众口一辞地说帕布罗·毕加索是他们当中最杰出的艺术家,也是当代画坛的一代大师。”民选之伟大。


  毕加索参加法国共产党变成了一出杂耍,也是最具娱乐精神的一场做秀,尤其是法国共产党把毕加索的绘画定义为“社会主义的现实主义风格”,那当然是了不起的艺术了。这帮人啰哩啰嗦地定义了一堆,毕加索温和地给出了回复。毕加索说过:“所有的人类表达方式都有其愚蠢的一面。”他提及自己为什么要参加法国共产党时也证实了这一点。他对持反对意见的杜布瓦(沦陷期间也是他的经纪人)说:“那些穷人,所有的穷人会怎么样呢?穷人不会讨厌任何事、任何人。他们会捍卫自身利益,于是就会有罢工和骚乱,难道你就让我坐在包厢里冷眼旁观吗?不,那不可能。我会从包厢里走到大街上加入他们的行列。”事实上,当那一天真的到来了的时候,毕加索连坐在包厢里冷眼旁观都没做到,更别提什么“从包厢里走到大街上加入他们的行列”了。

 

  从《新大众》杂志(The New Masses)的一篇访谈文章中可以看出来,毕加索编造撒谎的本领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峰。这篇文章没过几天又在《人道主义报》上以《我为什么参加共产党》的标题登了出来:“参加共产党是我的一生、我的作品的合理总结。因为我可以骄傲地声明,我从来就没有想到过要把绘画简单当成一个娱乐或逃避的手段。我想要通过绘画这个武器来加深对世界、对世人的认知,因此知识能够使我们大家每天都能越来越自由。我试图用我自己的方式去说出我自己认为是至真至准至好的东西,诚如每个画家所知,这样的东西当然也是至美的… …这些年的专制统治让我深刻意识到我不仅要用艺术来做斗争,还要拿出我的血肉之躯来做斗争。因此我毫不犹豫地加入了共产党,因为我从心底意识到我根本就适合共产党是一致的。阿拉贡、艾吕雅、卡索、福格隆(Fougeron)这些朋友都很了解我。之前我之所以一直没有正式参加共产党,是因为基于‘天真’我以为只要我的作品、我的心属于共产党就可以了。不过现在我已经是共产党了。共产党是最辛苦致力于理解和改造世界、市今天和未来的人们变得更加聪明、自由和幸福,不是吗?共产党员在法国、苏联和我的祖国西班牙是最勇敢的,不是吗?那我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呢?是害怕让自己受到限制吗?可是我还从来没有这么自由过!现在我已经是迫不及待想要再觅一方乐土了:多年来我一直流亡在外,现在我不用再流亡下去了。在西班牙欢迎我回去之前,法国共产党向我敞开了她的双臂。在这里我看见了我最珍惜的成就卓著的科学家、诗人以及那些反抗叛逆的美丽面容。我再一次找到了我的阶级兄弟!”

 

  毕加索真是前所未有地颠倒黑白。难道他本人不知道共产党同样制造了巨大的灾难吗?一个简单的事实是,斯大林统治下成千上万的杀戮和监禁并不亚于希特勒。或者毕加索认为手段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据沙俄方面的说法是,选择斯大林就意味着选择了一桩好生意。毕加索崇尚强权,鄙视弱者。对毕加索而言,弱小就意味着死亡,所以他想要尽可能地抓住一切机会表现出自己是个厉害角色,尽管这个角色有点名不副实。共产党所宣称的绝对真理、绝对力量正好投合了毕加索的心意。同时,毕加索也算是投靠了共产党——在共产党的庇护下,他能过着称心如意的日子,想要的一切应有尽有。尽管毕加索也装模作样地关注那些底层的小人物,其实他骨子里是个极权主义者。毕加索喜欢这些显而易见的好处和特权——没有那么多乌七八糟的选举,没有那么多不满而奔走游说、想要民主的人。就这个意义而言,“参加共产党是我的一生、我的作品的合理总结。”毕加索跋扈了半辈子,这下子参加共产党后终于棋逢对手。毕加索和共产党都是为了宣扬理想可以连饭都不吃的那种类型。

 

  加入了共产党,毕加索洋洋得意地沉浸在快意和掌声中。他说自己多年来一直流亡在外,现在不再是个漂泊者了。然而,他其实并没有被西班牙驱逐在外——不管怎么说,西班牙内战之后,毕加索可是自己心甘情愿地在巴黎住了37年啊。毕加索其实是自我放逐。他想要从自我放逐、自我监禁的痛苦中解脱出来,于是他参加了共产党,这样可以享受到优越感和归属感。而共产党内很少有像这样杰出的人物,于是很多党内人士都十分崇拜他,很多妙龄女子都十分景仰他。这些人都一窝蜂地跑到奥古斯丁大街来向这位党内新秀索要签名,排成长长的队列里还有那些怀着浪漫梦想的女生等着一瞻“伟大艺术家”的风采。这些女人往往等到的不仅仅是毕加索的签名和接见。毕加索年纪越老,就越是青睐那些性伴侣就越年轻。在解放胜利的莫名狂欢下,很多未成年少女都受到了某些老得堪称爷爷辈的男人的性引诱而失身。


  其中一个未谙世事的小姑娘名叫热内维耶芙·拉波儿(Geneviève Laport),她是由阿鲁亚德引荐到奥古斯丁大街来的。那一年拉波儿才17岁,在附近的费内农中学(Lycée Fénelon)念书,她是全国学生战线主席,同时还担任校园报刊的编辑。拉波儿采访了毕加索,采访中请毕加索解释共产主义信仰以及同学们宣称看不懂的艺术作品。毕加索说:“看懂!这玩意儿要看懂做什么?难道一幅画等同于数学证明题么?根本没啥好解释的——天晓得,解释什么?不过是让人看画的时候能唤醒心底的感受罢了。一件艺术作品不能让人无动于衷、不能让人走马观花地看过一遍了事。艺术作品得让参观者有所反应、让人产生强烈的感情,并且在自己的脑海中也浮现出一幅画面。一幅画得产生振聋发聩的效果… …”

 

  马克思曾说过:“哲学家用各种方法阐释这世界,可关键的是要改变这世界。” 拉波儿问毕加索是否读过马克思著作。毕加索从未读过。毕加索的共产主义信仰主要来自艾吕雅、阿拉贡和洛伦·卡萨诺瓦(Laurent Casanova)。洛伦是地下党的领袖之一,在沦陷期间曾经越狱出来,在米歇尔·雷里斯家里设立了一个躲避盖世太保追杀的避难点,这避难点就在毕加索住宅的隔壁街角。而拉波儿阅读了大量的马克思著作,想要使自己努力向共产主义靠拢、早日加入共产党。她甚至还读过斯大林的《苏联共产党历史》。拉波儿后来说:“我尽量想让自己向共产主义靠拢,可是最终也没能做到。因为我觉得有太多的观点我不能接受。”毕加索和拉波儿初次见面,毕加索就给她亮出了自己的党员证,两人都觉得“毕加索同志”这个称号十分滑稽。从来没有阐明过自己艺术立场的毕加索,这次试图阐明自己的政治立场:“你知道我不是法国人,而是西班牙人。我反对佛朗哥。我只有通过参加共产党、摆明我的立场,才能让天下人都知道我毕加索反对佛朗哥。”

 

  不一会儿,政治讨论就转变为谈情说爱了。不过,拉波儿和毕加索艳遇的其他年轻姑娘有一点与众不同之处,她一直都和毕加索断断续续有来往,对毕加索来说,这种断断续续的来往使得每次约会都挑逗十足。弗朗索瓦丝有好几次在奥古斯丁大街的画室里遇见她,并不知道她也是毕加索长长的情人名单中一个。弗朗索瓦丝回忆道:“我取笑她是瑞士奶酪。因为这女孩长得高高壮壮,每次来都给毕加索送点奶酪。”其实,弗朗索瓦丝只知道毕加索身边有个情人是朵拉。而奥尔嘉和特蕾丝这两个,毕加索对她信誓旦旦说这两人已经是过去式了。

 

  到目前为止,朵拉已经知道有弗朗索瓦丝这么一个情敌了,可是她简直不敢相信挤走自己的竟然是这么一个“小女生”,恃才傲物的朵拉根本就不把这类小女生放在眼里。朵拉对毕加索说:“(弗朗索瓦丝)上得了床、上不了台面”,毕加索听了这话,很快就邀弗朗索瓦丝前来陪他和朵拉共度晚餐。弗朗索瓦丝回忆道:“我去是去了,但是还带了安德烈·玛尚(André Marchand)一同前往。安德烈·玛尚当时正在和我谈恋爱,给我画了不少肖像呢。因此我看上去不是那种不惜一切代价要跟着大师走的小姑娘,我也有我的护花使者,大家觉得我俩正般配。朵拉自己结识了安德烈之后,就开始邀请他常来陪她和毕加索共度晚餐,这样的话朵拉认为安德烈一定也会把我带上。朵拉以为毕加索看到我和安德烈卿卿我我,就会对我兴致索然了。可是事实上,她这样做只起到了反作用。”

 

  巴黎解放6周后,毕加索的大型回顾展作为秋季沙龙的一部分也开始启动了。弗朗索瓦丝非常尽心尽力。不过,她尽的是意想不到的心力。一些被安德烈·罗特称为“没头脑的年轻人”和一些“上了年纪的老先生”想要掀掉毕加索的油画,他们大喊着:“掀掉掀掉!退钱退钱!解释清楚!”这些年轻人大多是美术院校的学生,后者则是那些看不惯毕加索作品和政治立场的老家伙。自从闹事的那天起,弗朗索瓦丝就和其他的青年学生一起站在油画前面轮流守卫。这又是一股把弗朗索瓦丝推向毕加索的力量:她急需保护他、拯救他,之前是担心他会自我伤害,现在则担心他会被这些闹事者伤害。


  来秋季沙龙闹事的只是少数,大多数参观者的反应都是震撼。弗朗索瓦丝说:“熬过了噩梦般的沦陷期之后,公众看到作品的思想反映了大家这些年来的生活经历,其必然反应是震撼。”乔治·林布(George Limbour)报道这次画展也是围绕着“震撼”这个主题的:“毕加索近五六年来创作的油画,以及这次秋季沙龙展出的作品,无论观众懂不懂艺术都会产生震撼。这些价值连城的画作大胆奇特,比生活更庞杂,对灵魂的分量不啻世上任何密度的物质。不论是铝、陶瓷、木材或骨料拼贴的作品,我们一眼看去觉得怪怪的,可在心里挥之不去,直到从画的意境中获得内心平衡。”这次画展还催生了一批讽刺谩骂的讽刺画。其中一幅漫画着一位参观者看着一幅改编成“阴郁”版本的罗丹 (Auguste Rodin)的《思索者》(Thinker),旁边一个导游正在解说:“自从有人在他面前挂了一幅毕加索的画,他就变成这样了。”

 

  朵拉此时还扮演着毕加索正式情人的角色。可毕加索对弗朗索瓦丝说朵拉已是明日黄花了。起初毕加索只是嘴上说说而已,后来他就想要带弗朗索瓦丝凭吊他的往日情史了。一天下午,毕加索让马塞尔开车载着他俩上了蒙马特高地的山顶。他俩下了车,步行到了“洗衣船”。毕加索伤感地指给弗朗索瓦丝:“这就是我的起点。”然后他指给她看胡安·格里斯的画室、麦克斯·雅各布的旧居,以及卖蔬菜小贩索里尔(Soriol)退给他的房子。毕加索说:“只要一推开房门,我们就会回到蓝色时期。那时我住在这里的时候你就应该认识我。要是我们那时就相识就再好不过了,那样的话,不管发生什么事我们都不会离开拉维南大街。要是和你在一起,我绝不会想要离开这里。”弗朗索瓦丝第一次明白了“洗衣船”对毕加索的意义:“这是一段艰苦时期,可是那时的苦日子过得有意义、有希望,一切都有可能实现——包括幸福。”

 

  出了“洗衣船”,毕加索带着弗朗索瓦丝来到了附近索勒大街(rue des Saules)的一处小房子。一个老女人病怏怏地躺在床上,牙都掉光了。他们闲聊了几分钟,毕加索在她床头柜上放了一些钱,就带着弗朗索瓦丝出来了。毕加索沉默了好一阵子,然后转身向弗朗索瓦丝解释道:“我想教你了解人生。这个女人名叫若曼妮·皮乔特。她现在穷困潦倒、老得掉牙。可是她当年年轻时也曾貌美如花,让我的一个画家朋友神魂颠倒,最后自杀身亡。”毕加索教弗朗索瓦丝了解人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也同样在作品中教给世人“生命总免不了衰老病死”的道理。

 

  1945年2月,毕加索开始创作另一幅反映这类主题的油画作品《太平间》(The Charnel House)。一堆凌乱的尸体堆在一张白桌子下面,桌上放着一个空瓮和空锅。彭罗斯说这幅画是“毕加索所有作品中最令人绝望的”,巴尔(Barr)则说它是“没有悲伤的《圣母哭子图》,没有悼客的下葬”。无数的艺术评论家和艺术爱好者都把这幅画归结成“描绘集中营的恐怖”。就像毕加索想要教弗朗索瓦丝认识人生一样,人们对《太平间》的理解只猜对了一部分。这是一幅没有一点儿要复活的迹象的《基督受难图》。这是丝毫没有失败迹象的纳粹恐怖的描述。如同最终的现实,这幅画再次带来黑暗。[图065]

 

  既是对毕加索来说,《太平间》这幅画他也有点吃不消。这整整一年里,毕加索都在创作、放弃、返工。当年举办秋季沙龙时,这幅画没有按时完成。后来举办“艺术和抵抗运动展”时,这幅画还是没有完工。当时举办“艺术和抵抗运动展”时,时任共产党的军务部长的洛伦·卡萨诺瓦(后来变节成了叛徒)到场参观,并且盛赞了“从我们弟兄们的英雄行为中发现了新现代艺术要素的伟大艺术家们”。尽管官方措辞极尽吹捧,毕加索的“党内兄弟们”对这些作品还是有风言风语。毕加索对这些风言风语显得很豁达:“就算他们不想要我,我还是一心跟着党走。”然而毕加索心里很清楚,党是不会不要他的。他很清楚这一层原因:“最关键的是,通过《格尔尼卡》这幅画,我每天都能在《纽约城市报》(New York City)上看见我的政治声明。别的任何人都办不到这一点… …就是部长和政治家也做不到这样。”


  有天晚饭后科克托问毕加索:“要是有一天德国人杀回来,你怎么跟他们解释你加入了共产党?”毕加索十分得意地回答说:“要问我为什么,我会说‘你不觉得我在搞恶作剧吗?’”然而现在德国人被打败了,毕加索安全得很。他作为党内名人出席群众###,发表的演讲之多让艾吕雅写讲稿都写不过来,并且更重要的是他还接受各种采访。

 

  毕加索曾经的座右铭是“不跟当权者对话。”可现在完全变了。毕加索接受《新大众》杂志的记者热罗姆·赛克勒(Jerome Seckler)采访时,曾急切地问道:“你相信我说的话吗?”然而他说的很多话确实不太可信。毕加索对赛克勒说:“我是个共产主义者,我的绘画是共产主义绘画。不过我要是个鞋匠的话,就不用专门采用某种方法钉鞋掌来表现保皇党、共产主义或是其他什么主义的立场了。”毕加索想要让大家都知道,他“从来就没有与现实生活脱轨。”他不断地说:“我总是基于现实生活。”那我们就要问一问了:是什么样的现实生活?是柯罗的风景,还是挂在他床头的鲁本斯 (Peter Paul Rubens)画的“男欢女爱”?或者是此时尚未完工的《太平间》中表达的现实生活?

 

  在专访的引言里,赛克勒写了自己和朋友们剖析毕加索过程中的无奈:“我们得出的惟一结论就是,毕加索‘各个时期’的作品反映了当时白热化的时代矛盾,可也仅仅是反映而已,她的话没能帮助我们去理解这些时代。”其实真正的结论比赛克勒总结的更具颠覆性。难道毕加索的艺术作品就只是用来表现本世纪的冲突不满吗?

 

  3月24日,塞克勒对毕加索的专访刚刚在《新大众》杂志上登了没几天,《法国文艺》杂志(Les Lettres Fran?aises)又刊登了一篇报道。在《法国文艺》这篇报道里,毕加索把自己的艺术作品看成是时局创造的:“你认为艺术家是什么?画家只有眼睛?音乐家只有耳朵?诗人只记得一首打油诗?… …恰恰相反,他同时还能参与政治,他不断关注这世上发生的激动人心的大事件,并且形象地创作出来。要是不关注他人,但但凭着象牙塔的清高,怎么可能接触到如此五彩斑斓的生活呢?不,绘画并不是房间里的装饰物,而是用来进攻、抵御敌人的武器。”这次我们不免又要问一问了:“谁才是敌人?”

 

  5月份的时候,毕加索对布拉萨伊抱怨说:“这是侵犯!巴黎都解放了,我却还被包围着,到现在还被包围着。”毕加索发着牢骚,却还是一如既往地想要征服每一个包围他的人。他不再拿作品当武器了——毕加索现在的本领是跟任何人相处的时候,都能让人拿他当老朋友一般看待。赛克勒写采访录中写道:“我觉得和他像是多年故交。”布拉萨伊带来画室的俄国年轻的舞蹈家玛丽娜·贝基(Marina de Berg)也有同感,她说:“真奇怪,我一见到他就觉得其实自己早就认识他。”全身上下只穿着条蓝色短裤的毕加索接待了他们,直到客人快要告辞时才换上了一套刚灰色西装。玛丽娜对布拉萨伊说“就我们这几个人在一起时,他穿蓝短裤比穿灰西装要好得多。他穿西装显得太正儿八经了,领带一点儿也不适合他。可是穿着蓝短裤,他真是妙得很。”

 

  玛丽娜对毕加索本人十分吹捧,可是对他的雕塑和绘画却不怎么感冒。她对布拉萨伊说:“这里只有怪兽!真恐怖!”毕加索过来了以后,她还是坦言道:“可是你的这些油画太吓人了!真把我吓坏了!… …说真的,布拉萨伊,你喜欢这些画吗?你觉得美吗?大家就别唯唯诺诺地讨好了,直接说出来吧。”

 

  毕加索觉得玛丽娜出言无忌十分有趣,说:“要是我没猜错的话,我这里没有一幅画是合你心意的。”

 

  玛丽娜说:“那倒是。你说得没错… …不过要是你让我挑一幅的话,我会选这张肖像画。”

 

  毕加索和布拉萨伊都哈哈大笑起来。玛丽娜选中的这张画是这房间里惟一一幅并非出自毕加索之手的画作,这幅画是安德烈·玛尚画的《阿尔女子》。毕加索越来越放肆地逗着玛丽娜,上上下下打量着她。玛丽娜正双腿交叉、托腮静坐,脚上还穿着高跟鞋。毕加索说:“可是这女人长得很美——玛丽娜… …这侧影很优美。要是我是画家……”


  玛丽娜插嘴说:“你就会让我当模特画画了,是吧!不必了,谢谢。我才不想呢。你会把我想这些女人一样变形扭曲,眼睛长到耳朵上,嘴巴长到鼻子上。”

 

  毕加索故作惊讶道:“不会的,我可不会把你画成别的女人那样。我会把你画得很漂亮的。顺便问一下,你今年多大了?”

 

  玛丽娜故作扭捏地说:“你觉得呢?我从来不告诉别人我的年龄。”

 

  “可是你得告诉我。你来我耳边悄悄地说… …像我这样的糟老头子……”

 

  毕加索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逗着她。一会儿让玛丽娜下次再来,他可以给她提些有用的建议。一会儿让她在画室里现场表演踢踏舞(hopscotch),毕加索则边看边喊“再来一遍!再来一遍!”。一会儿又教她怎样上紧芭蕾舞裙的腰身,还答应下次把奥尔嘉的上好皮子的芭蕾舞鞋找出来,“下次”来的时候给她。可是根本就不会有什么下次了。毕加索跟人聊天总是喜欢说将来如何如何,这样显得跟聊天者关系亲密,让人觉得他有一种不可抗拒的亲和力——尽管根本就不会有什么下次。玛丽娜就这样被他哄得心花怒放,这也是毕加索想要的结果:为挑逗而挑逗。

 

  就这样毕加索演绎的神话传遍了四面八方,甚至那些看不惯他作品的人也承认他的光辉不朽。就连毕加索自己也受不了他那完美形象所带来的副作用了,他抱怨说:“大家总是要我做一些不可思议的事情。”其中有个例子是,一位美国姑娘凯瑟琳·杜雷(Katherine Dudley)拿给他12张1000法郎的支票,可是她忘了签上支票允许使用的期限。这样支票就不能用了,几乎形同废纸——他能不能想想办法呢?毕加索是有办法的。他像个真正的魔术师一样,给每张支票上用木刻的印章盖上戳,于是这些支票增值到比原来的票面价值还要高了。可是毕加索再也没把这些支票还给凯瑟琳。差不多20年后,凯瑟琳回忆道:“每次我看见他,他总是两手一摊,说:‘对啊,凯瑟琳,我已经帮你改了支票价值了,我还是得归还给你。’可是他从来没兑现过。他喜欢扮演魔术师,却免不了成为江湖骗子。

 

  弗朗索瓦丝第一眼看见毕加索,就觉得他长得酷似卢浮宫里的那尊古埃及雕像《文牍官员坐像》。[图945][图946]此刻毕加索更像那个文牍官员了。马拉美诗集初版中,毕加索在诗人小像下方写着:“秃顶翁作!巴黎,1945年5月12日。”毕加索从前一头乌黑的额发先是变成了稀稀拉拉的白发,此刻在马拉美诗集中正式宣告秃光光。毕加索曾自撰墓志铭:“一个人不可能同时是‘今我’和‘故我’”。

 

  朵拉作出的论断已经被证明是错了。从毕加索的作品中可以看出来,弗朗索瓦丝不仅能上毕加索的床,也能上得了台面,并且她还开始走进毕加索的灵魂深处。然而朵拉不能接受自己行将被新人取代的下场。就算她能接受也已经是无法自拔了,她已经把自己完全陷入了毕加索的生活,完全把自己附庸在毕加索身上,已是无路可退了。因此无论她是多么的痛苦难当,无论毕加索是多么的薄幸无情,朵拉都只能被缚在毕加索的这只茧里,苦苦守候着毕加索的电话,随时等候着毕加索的召幸。朵拉的生活中只剩下父亲还保持着一点联系。母亲去世后,父亲就一直住在奥赛宫旅馆(H?tel du Palais d’Orsay)。每周毕加索去陪玛雅和特蕾丝的时候,朵拉就去和父亲一起吃晚饭。晚餐总是只有这父女俩,而且地点总是在鲁特卡饭店。

 

  1945年春天,朵拉在蒙帕纳斯的詹妮·布歇(Jeanne Bucher)画廊举办了个人画展,绝大多数作品都是冥静简朴的静物画。有天下午弗朗索瓦丝穿着多彩条纹裙子骑车来看展览。朵拉正好在那里,全身上下穿着黑色衣裙。不过多长时间,毕加索也来了。这次画展反响热烈,令毕加索十分骄傲自豪。外界越是赞扬朵拉及其才华,毕加索就越是从朵拉对自己的屈从中获得快感。毕加索来看朵拉的画展,忽然让弗朗索瓦丝觉得很不是滋味,认为很不成体统。弗朗索瓦丝跑下楼梯,飞快地骑上自行车。毕加索追在后面喊道:“你这是让哪儿去呀?”


  这已经成了毕加索和弗朗索瓦丝之间的固定模式。只要弗朗索瓦丝想要退出或是远远看着,毕加索就会追在后面把她哄回来。可是只要一发觉弗朗索瓦丝对自己柔情蜜意起来,毕加索就会把她推到一边:“我都不知道为什么会叫你来。我还不如去妓院找乐子呢。”要不就是“天底下没有比两只狮毛狗更相像的了,女人也是这样。”有一次他们看着阳光中飞舞的灰尘,毕加索对弗朗索瓦丝说:“没有人真正能在我心中占据重要地位。在我心里,别人就像是这阳光下的尘埃。只要一扫把就能把他们扫地出门。”

 

  弗朗索瓦丝一如既往地反驳他。反驳毕加索的话可算不上什么新鲜的,弗朗索瓦丝说,既然毕加索把别人都看成是可以随意处置的灰尘,那她可不像一撮灰尘那么任人摆布,她有本事能想走就走。说罢,弗朗索瓦丝就出走了,3个月都没回来。毕加索逐渐意识到弗朗索瓦丝并不是个可以随意玩弄的玩物,她是一个有本事能和他争锋相对的年轻女人。

 

  就在毕加索和弗朗索瓦丝见招拆招之时,朵拉已经是黔驴技穷了。有天晚上毕加索上朵拉那里去,却意外发现朵拉没在家里。朵拉最后头发凌乱、衣衫不整地回来,声称自己受袭,袭击她的男子偷走了她的小叭儿狗。10天以后,朵拉再次头发凌乱、衣衫不整地被警察从讷夫桥(Pont Neuf)送回家来。这一次据称是有人偷了她的自行车,并且袭击了她。后来朵拉的自行车完好无损地从讷夫桥下找到时,毕加索于是知道这些故事不过是朵拉编出来吸引自己关注的。毕加索不理会朵拉的这些种种小花招,也根本不去考虑朵拉的感受,装成什么事情也没发生的样子——直到有一天终于出事了。

 

  有天晚上,毕加索来接朵拉去吃晚饭。朵拉的痛苦终于爆发了,她抛下一贯的矜持,一反常态地冲着毕加索大叫大嚷:“你在艺术上了不起,在道德上一无是处。”,毕加索让她嘴,警告说这种话对他来说是不可容忍的。朵拉根本不理会,一个劲地让他尽早悔悟。毕加索当面笑起来,然后朵拉责备他生活荒淫无耻,接着要他好好考虑着手安排身后之事。毕加索愤然说道:“你还是看看你自己该做什么,安排好你自己的后事吧。”可是毕加索的话可没能阻止朵拉滔滔不绝地发泄自己的情绪。

 

  第二天一早,朵拉无视毕加索“无事不登三宝殿”的禁令,忽然径直闯进了奥古斯丁大街的画室。当时毕加索正在画室和艾吕雅聊天。朵拉无缘无故地对他俩喊:“你俩都下来给我跪着,你们这两个亵渎神灵的家伙。我听见心里有个声音。过去、现在、将来,我都看得清清楚楚。你俩要是不思悔改,再这样下去就会大祸临头啦。”朵拉一边说,一般抓住这两个男人的胳膊,拼命想让他俩跪下。萨巴特赶紧叫人去把毕加索的私人医生给叫来。毕加索平时连感冒这样的小毛病也都是由雅克·拉康医生(Dr. Jacques Lacan)来医治的。拉康医生到画室来,带走了朵拉。朵拉在诊所里一住就是三个礼拜,接受了痛苦的电疗和心理分析,后来她出院之后还继续治疗了很长时间。

 

  自艾吕雅结识毕加索以来,这是第一次他对自己崇拜的毕加索如此愤怒。拉康医生把朵拉带走后,艾吕雅当毕加索的面恨恨地把一把椅子砸得粉碎。艾吕雅记得朵拉在一群超现实主义青年中显得既美丽又高傲。她显得神秘莫测又聪明伶俐。艾吕雅难以原谅毕加索给朵拉带来的巨大不幸,难以原谅毕加索给朵拉施加的无数羞辱。毕加索在10年的时间里用尽各种办法终于把高高在上的女神变成了一块破门垫。朵拉出院以后,艾吕雅和皮埃尔·戴克斯一起去看她。回来的路上,艾吕雅对戴克斯说:“毕加索不能容忍伴侣中途生病,他的女人是不能中途退出的。”

 

  毕加索把朵拉的遭遇告诉了弗朗索瓦丝,并总结出:“新人总是胜过旧人。这是你赢了。”弗朗索瓦丝从朵拉的遭遇得到的却不是这个教训。她觉得很害怕,朵拉的故事就是对她自己的一个严重警告。毕加索听了她的担心后,回答说:“我们别去管这桩事了。生活就是这样的。那些不能与时俱进的人总是要被自动淘汰掉的… …生活必须继续,生活就是我们自己。”弗朗索瓦丝抗议说欺凌弱小是很残忍的举动,毕加索则说她异想天开:“那种慈悲是不切实际的。那是多愁善感,是雅克·卢梭(Jean-Jacques Rousseau)式的伪善。不管怎么说,每个人的性情都是天生注定的。”


  弗朗索瓦丝由此看到了尼采超人学说中无情而压抑人性的一面,尼采宣扬:“爱情对孤独的人来说是危险的。”弗朗索瓦丝说:“我开始见识了他性情古怪的一面。他性格中虐待狂的一面渐渐显露了出来。因此我觉得尽管我俩感情好,但是这爱情应该始终自由、独立和保持距离。”毕加索显然并不知道弗朗索瓦丝已察觉他性格中险恶的一面,仍然邀请她一同前去法国南部度假消夏——带着朵拉。弗朗索瓦丝一口回绝,她可不想让自己陷入这场争风吃醋的游戏,成为对付别的女人的工具——尤其是那女人已经是遍体鳞伤了。弗朗索瓦丝对毕加索说:“别说是我在你和朵拉之间插了一杠。别说是我刺激了朵拉。是你自己惹恼了朵拉。”弗朗索瓦丝自个儿上布列塔尼去度假了,这样能跟毕加索保持一个必要的距离,这样才能在爱情上立于不败之地。

 

  1945年6月15日,仿佛时间停滞了一整夜。这晚是雅克·布雷维(Jacques Pévert)的《约会》(Rendezvous)在萨拉·伯纳剧院(Théatre Sarah-Bernhardt)首演,参加演出的是小罗兰芭蕾舞团(Ballets Roland Petit)。劫后余生的上流社会希望这次演出能重现当年狄阿吉列夫演出团的盛况。观众席中有艾田纳·德博蒙伯爵、马勒尼·迪特里希(Marlene Dietrich)、科克托、毕加索、朵拉,以及《约会》的舞台设计者布拉萨伊。毕加索之前答应给这出舞剧画幕布,可是直到首演开幕毕加索也没拿出这幕布来。波里斯·科什诺(Boris Kochno)自打狄阿吉列夫死后就接管了他的家底,这时拿出毕加索1943年画的一幅烛台静物和丝绒面具,并把这幅画放大。当剧院的幕布缓缓升起,毕加索的垂幕显露出来时,剧院里响起了掌声,其中还夹杂着若干嘘声和嘲笑。坐在毕加索身旁的布拉萨伊写道:“毕加索不过是微微皱了皱眉,没什么别的反应。他已经司空见惯了。中场休息的间隙,他告诉我说今晚的表现比起28年前《大狂欢》中上演的骚乱,不过是小打小闹罢了。”要是毕加索能想到观众的起哄是针对他多年以前的旧作,恐怕他就不会说出这番话了。

 

  7月初,毕加索带着朵拉前往安提贝海岬(Cap d’Antibes)与玛丽·库托里(Marie Cuttoli)一起度假。玛丽·库托里不管是在巴黎或是在法国南部,身边始终都围绕着一个艺术家、知识分子和政治家的沙龙。其中就有她的丈夫——法国国会的参议员。到了安提贝海岬,毕加索、朵拉和库托里一起去了沃克鲁斯(Vaucluse)的梅内贝村(Ménerbes)去看一所大房子,这所房子的要价是毕加索的一幅静物画。房主的妻子前不久刚刚去世,他既想要一幅毕加索的画,又正好急于把这所房子出手以免触景生情。毕加索买了这处房子赠给朵拉。这既是赠别留念,又是永久留念。

 

  从安提贝海岬,毕加索给布列塔尼的弗朗索瓦丝写了封信,告诉她已经在朱安港一个搞雕刻的朋友路易·福特家给她租了一处房子。毕加索写道:“你马上过来吧,我无聊死了。”让毕加索惊讶的是,弗朗索瓦丝的回信说尽管布列塔尼的假期也没什么意思,但她还是打算呆在那儿。与此同时,弗朗索瓦丝给母亲写信:“我觉得你要我好好休息,不要太累的建议真是很好笑。你知道我生性懒惰,而我之所以绘画,只因为比起懒惰来我更喜欢绘画。——我说过很多遍了。现在我看见什么画什么,就在上午我还画了个牛头,一点也不累。反过来,绘画是件极好的事情,因为绘画能带我进入一种如同梦幻的境界中,让我流连忘返。这就是为什么我要静下心来,才能透过日常生活来抵达愉悦的完美境界。只要我一回到俗事杂念中来,比如说赶地铁、谈‘生意’等等,这种完美境界就消失了。可是我仍然一直保持着‘清新灵魂’… …我经历了如此多的事情,心中有如此多的爱,我不能只做一个旁观者。我得通过画画来了解、拥有这些事物——比如说当我画一个人的面部轮廓时,我就能捕捉到那人的性格… …最妙的莫过于发现每个人身上隐藏着的弱点,男人令人感动的地方就在缺陷。当你发现男人流泪的根源时,你就会对他产生强烈的感情了… …”


  1944年起,弗朗索瓦丝开始给毕加索画像、寻找他的弱点和流泪之源。弗朗索瓦丝惊讶于“面具般僵硬的面孔,燃烧着内心火焰的眼睛,短脖子连接着几何球状的脑袋和宽肩膀。”弗朗索瓦丝仍然对毕加索充满了想象和好奇:仍然没有找到他的眼泪之源。

 

  当弗朗索瓦丝回到巴黎时,她非但心中没有产生强烈的感情,反而充满了深深疑虑。尤其是毕加索跟她说了朵拉的事之后,她担心毕加索勾引自己并不是为了爱情、占有,而是为了毁灭。因此,弗朗索瓦丝千方百计不让自己再跟奥古斯丁大街的毕加索产生任何瓜葛。可是这很难做到:“离开了毕加索,生活变得没有激情。有时候我对毕加索的思念淹没了一切别的东西。”

 

  11月26日,弗朗索瓦丝给自己的生日礼物就是允许自己去看毕加索。毕加索正在创作的石版画中,她看得出来毕加索也在思念着自己。这一组石版画画的是弗朗索瓦丝正注视着另一个熟睡的女人。毕加索说自己也不知道这个睡着的女人到底是她的好友热内维耶芙还是朵拉。毕加索不断地修改,直到这个睡着的女人完全变成了一个抽象的裸女。到了这时,毕加索才确定笔下这个女人是朵拉。依据就是边角上的两只昆虫。毕加索对弗朗索瓦丝说,朵拉在他心目中是卡夫卡 笔下的形象(Kafkaesque personality),因此他习惯性地把朵拉墙上的斑点画成昆虫。石版画的边角上还画着小鸟,毕加索对弗朗索瓦丝说这鸟儿就是为了她的缘故加上去的。

 

  弗朗索瓦丝很快就和毕加索重修旧好。毕加索开始劝说她搬进来与自己同居。弗朗索瓦丝心里一点底都没有。当他俩分居两地时,弗朗索瓦丝还能保障感情生活中微妙的平衡,还能保证自己不被毕加索的个性吞噬掉。弗朗索瓦丝说:“我知道搬去跟他同居这件事万万不可。”可是,她的态度使得毕加索更加想要促成这件事。日后毕加索指责弗朗索瓦丝是个凡事说“不”的女人,可此时他爱极了她的独立与坚忍。毕加索喜欢的一桩消遣活动是让马塞尔开车载着他在后面跟着,而弗朗索瓦丝在前面布隆森林里骑马。不过毕加索最喜欢的消遣是根特蕾丝说起这个年轻漂亮的新欢骑术高超。他心里很清楚特蕾丝听了会很不是滋味,因为特蕾丝引以为傲的是自己的体育特长,而此刻毕加索的生命中又出现了一个更年轻健康的情人。

 

  特蕾丝决定应战,她想让毕加索看看,哪怕新情人很会骑马,她特蕾丝却可以骑得更好。于是特蕾丝开始时常上布隆森林去骑马,在那里弗朗索瓦丝常常看见她,并且很快就认出毕加索笔下那张漂亮的面庞,而其在马背上的却是一副早已臃肿走样的身材。毕加索心里很清楚,这场比赛完全由弗朗索瓦丝稳操胜券:她苗条窈窕的身材,马术精湛,傲然的青春年华,并且最为重要的是毕加索把王牌放在了她的手中——毕加索的新鲜感和与日俱增的爱恋。特蕾丝很快就放弃了骑马。赢回毕加索的最后一线希望也破灭了。

 

  特蕾丝一直都是毕加索的地下情人。弗朗索瓦丝的这桩风流案也一度瞒过了众人耳目。然而现在毕加索开始让弗朗索瓦丝浮出水面,并且越来越多地带她一起亮相了。这其中包括从11月份起每天上午必去夏布洛大街(rue de Chabrol)拜访的费尔南多·穆洛(Fernand Mourlot)工作室。毕加索是通过布拉克结识这位著名的石版画家费尔南多·穆洛的,穆洛的父亲老穆洛也是一位石版画家,他早在1914年就买下了这所房子当画室。毕加索和这儿的工匠关系是最亲密的。工匠们都喜欢毕加索。毕加索每天上午过来都要和他们握个手,工匠们则给毕加索看看他们的新宝贝,这些宝贝大多都是美女刻像和赛车冠军的图片。

 

  只有一位“杜丹先生”(Monsieur Tutin)的工匠手艺最精湛,却不喜欢毕加索。因为毕加索常常打破石版画的章法,而杜丹先生恰是负责印刷的工匠。杜丹先生很嫌弃地挥着毕加索的作品,表示这工艺要求简直太难为人。毕加索就会半开玩笑半羞辱他说:“好吧,那么今天晚上我就带你女儿一起去吃晚饭,告诉她她的父亲是个什么样的印刷匠。”或者是:“我知道这桩活对这里大多数人而言都很难办,可是我觉得可能只有你一个人才能做得到。”毕加索的这些招术每次都很见效。杜丹先生最后只能把讨厌和绝望搁在一边,硬着头皮去做这高难度的工作。正如费尔南多·穆洛所说的:“毕加索观察、倾听,然后使用激将法——每每奏效。”


  差不多没有人能逃出毕加索的手掌心。格特鲁德·斯泰因就试过,有时还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毕加索有次陪着格特鲁德去逛街,可是每家店铺的店主都向格特鲁德漫天要价,因为陪着她的是闻名天下的“毕加索先生”。毕加索不无得意地说:“格特鲁德,这下看到什么是名声了吧?”格特鲁德颇为自负地说:“重要的是我们都保卫人类。”毕加索带着弗朗索瓦丝去见格特鲁德,任凭格特鲁德东问西问,毕加索不发一言。弗朗索瓦丝形容道:“像一桩酷刑,在爱丽丝·托克拉斯的骇人表情下变得更加残酷”。临到出门时,毕加索说:“格特鲁德,你最近没发现什么新画家吗?… …噢,格特鲁德,毫无疑问你的美国文学的祖母,可是你能保证在新一代绘画上你还有这么好的判断力吗?当我们的时代有了毕加索和马蒂斯时,还是比较好判断的,是吧?可是当你去找格里斯时,简直就是个败笔。从此以后,你的‘发现’就算不得什么数啦。”

 

  背着格特鲁德,毕加索更是说了不少坏话。有次他对格特鲁德窝了一肚子气,跟詹姆斯·罗德说:“她胖得跟头猪似的。告诉你吧,有次她寄给我一张站在车前的照片,照片上简直都看不见那辆车。格特鲁德那头猪占据了整个画面。还有她对我以及对我画作的评论!你听听她都说些什么,天下人都以为我毕加索是她用泥巴一点一点捏成的呢。你真想要知道她对绘画的理解,只需去看看她现在喜欢的那些乌七八糟的玩意儿就够了。她对海明威的评论也是这么回事。说实话,这两个人倒真是天生一对。我绝不站在海明威这一边,绝不。海明威根本就不懂斗牛,他根本就不是个懂行的西班牙人。海明威是个江湖骗子。我向来就知道这一点,而格特鲁德根本就不知道。”罗德被毕加索说得莫名其妙。他不明白既然毕加索对格特鲁德那么有意见,为什么还要介绍自己去认识格特鲁德。罗德也同样不明白为什么毕加索还带着弗朗索瓦丝去见她,为什么他还陪着格特鲁德去办事,以及为什么他还要不厌其烦地上克里斯汀大街格特鲁德家中去登门拜访。

 

  毕加索仍然骂不绝口地贬损着海明威。“胜利解放后他来看我,给我带了件纳粹党卫军的制服,上面绣着‘SS’的党卫军标志,他跟我说他亲手杀了这个人。他撒谎。可能他亲手杀过很多野兽,但是绝对没杀过人。要是他真杀过人的话,就用不着把纪念品到处送人了。他是个江湖骗子,这就是为什么格特鲁德喜欢他的原因… …为什么格特鲁德会喜欢托克拉斯这骚货呢?就是因为她有个###螺!”毕加索说到这里,笑了起来。可是这还不算完:“在她前额上。有个突出的东西。就像只犀牛。她俩一个是犀牛,一个是河马,真是天生一对啊。不过爱丽丝把这些都隐藏了起来。”毕加索说到这里,再次哈哈大笑,接着说道:“现在你可知道格特鲁德这贱人的真面目了吧。”最后这句损话一说完,毕加索忽然跟对罗德说手头有时要忙活,然后把他送出了门。

 

  罗德回到家里仍是丈二摸不着头脑,于是随性把毕加索发的这通牢骚记在了一本绿色的旧本子上。40年后,罗德回忆道:“这人像是中了什么邪。他身上有着人性中某种与残酷、阴暗,甚至是险恶的一面… …在他的作品中也有一些变态、令人战栗的东西… …我想这就是我们所谓的大魔头,就像希特勒这样。我当然不是说毕加索是个大魔头,可是他的的确确伤害了很多跟他亲近的人… …同时,他自己还以此为乐趣。只要他自己乐意,还可以随时摇身一变,换成甜蜜温柔的形象。”

 

  在那个时候,毕加索对弗朗索瓦丝表现出来就是甜蜜温柔的形象,尤其是弗朗索瓦丝还未完全臣服于他的时候。1946年2月,弗朗索瓦丝在外祖母家的台阶上摔下来,摔坏了胳膊。她做完肘部手术住院休养的时候,有天下午来了个送快递的男孩,给她送来了一大束火红的杜鹃花,花束上缚着很多粉红和浅蓝的丝带。弗朗索瓦丝回忆道:“毕加索又搞恶作剧了。这样的颜色搭配出来要比传统的美丽花束要更加好玩,也更加令人难以忘记。”


  弗朗索瓦丝一出院,毕加索就对她下了最后通牒。毕加索说他俩之间不能再这么下去了。要么建立正式同居的恋爱关系,要么一刀两断。毕加索让她上朱安港的那所房子里去住一段时间,好好考虑一下。弗朗索瓦丝回忆说:“我那时非常爱他,又很害怕爱到无法自拔。真的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因此我想还是去法国南部呆一段时间比较好,这样我也能自己理清头绪。”

 

  弗朗索瓦丝一抵达朱安港,就给好友热内维耶芙写信,叫她快来陪伴自己。弗朗索瓦丝觉得有必要找人来帮自己理清思绪,况且热内维耶芙是自己最亲密的人。没过几天,弗朗索瓦丝给毕加索写信,感谢他租了这处房子,并且告诉他自己很喜欢这里的地中海风光,她很喜欢这个港口,福特老先生有点神神叨叨,却十分好玩。末了,弗朗索瓦丝在信中说此时很适合自己独处,让毕加索千万不要过来烦她。[图077]

 

  弗朗索瓦丝的信没有取到预期的效果。毕加索读了信之后,很生气弗朗索瓦丝宁愿独处也不愿跟他在一起。当然,弗朗索瓦丝指的是暂时,而毕加索的心目中却理解成永远。于是毕加索很快就命令司机马赛尔尽快开车载他去朱安,越快越好。热内维耶芙刚从蒙佩里耶过来的第二天下午六点钟,弗朗索瓦丝听见街上有什么动静。她跑到窗边张望了一下,却看见了毕加索在沦陷期内一直用的那辆蓝色大“博约”(Peugeot)。马塞尔和毕加索气势汹汹地下了车。弗朗索瓦丝呆住了。她后来回忆道:“那是我最不愿意看到的事。我当时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天哪!热内维耶芙在这儿,毕加索也来了,太糟糕了!”

 

  毕加索一路咆哮着进了房间。这是他们之间第一次动武。弗朗索瓦丝回忆道:“那时真是太古怪了。战争已经结束,和平回到人间,可是我自己却突然面临暴力了。毕加索抓住我的胳膊,拿起香烟摁在我脸上,也不知过了多久。我觉得我的脸上烧得很痛,可是这件事情实在太突然、太不可思议,我吓呆了。我叫都没叫一声,反而对他说,你可以毁我的容,但是你毁不了我这个人。随便你怎么烧,只管烧吧,可是你烧的正是你说你喜欢的东西。我说这话的时候,毕加索一之恩着烟头不动,直到最后才把烟头拿开。我脸上已经烧出了一个洞,留下了一个很多年的疤。毕加索把香烟拿掉,可是怒火未熄。我不喊不叫不求饶,让他更加怒从中来。我之所以敢让他一直烧,就是因为我想看他亲手毁灭他口口声声心爱的东西而暴露出本来面目。这件事太野蛮、太荒唐也太胡闹,我惊愕得忘掉了要愤怒。我说,你看看,你看看,真丑,是你干的,你现在必须得看着了… …”

 

  正在这时,已经出门的热内维耶芙回来了。弗朗索瓦丝大概是因为惊愕而忘了愤怒,可热内维耶芙表现得又惊愕又愤怒。她骂毕加索是个禽兽,并且对弗朗索瓦丝说,发生了这种事还不走的话简直是自寻死路。热内维耶芙哀求弗朗索瓦丝当晚就跟她走。可是弗朗索瓦丝又惊又怕之余,却没能迈出这关键的一步。就在弗朗索瓦丝犹豫的时候,毕加索抢先一步把热内维耶芙赶了出去。热内维耶芙一心记挂着好友,也只是在附近街角的马塞尔家庭旅店(Chez Marcel)暂时栖身。热内维耶芙一走,毕加索就开始乞求弗朗索瓦丝的原谅,开始乞求她留下来与他从此住在一起。

 

  接下来的两天里,弗朗索瓦丝仿佛在地狱里煎熬。她说:“热内维耶芙是我这辈子最要好的女友。这不是肉体的爱,而是心灵上的深爱。尤其是经历了雷博村我们共同的神秘觉醒后。两条不同的路、不同的生活摆在了我的面前。我能想象到离开朱安港,与热内维耶芙一起共度余生,再也不回头。我也能想象到留下来,每天要面对怪兽米诺托。我怀疑自己是否能坚强地与毕加索共同生活下去。我也怀疑热内维耶芙能否坚强地与我共同面对这个世界生活下去。要是我们决定共度余生,不管我们是不是同性恋,全世界都会觉得我俩是同性恋了。在那个时候,同性恋意味着被家人、被大多数人排斥。我已经被父亲逐出家门了,难道我得让她也做出同样的牺牲吗?我们就读于同一所学校,不过她是住宿生,从未完全体验过巴黎的生活与自由。她是脑海中所能想象到的最美丽的尤物,真正的希腊古典美人的气质。可是她出生在远离巴黎的保守环境里,那个地方与巴黎大不相同——即使是1946年的巴黎。我害怕我那出格的选择会连累到她,最后会毁了她。”


  弗朗索瓦丝还是没能决定要选择什么样的道路,要过什么样的生活。有天下午,弗朗索瓦丝和热内维耶芙、毕加索开车去安提贝看望外祖母。弗朗索瓦丝留在外祖母家,另两个则开车回去了。当她回到家里,发现热内维耶芙前所未有的生气,而毕加索则在一旁抽烟。显然他俩都有话要说,并且都想要让她站在自己这一边。弗朗索瓦丝让热内维耶芙先说,于是一路陪她一直送到旅馆。

 

  热内维耶芙还没走出门,就嚷嚷起来:“跟那样一个恶毒的男人住在一起到底有什么好?”接着她一五一十地告诉热内维耶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们把弗朗索瓦丝在安提贝放下之后,就让马塞尔开车送他俩回来。按照热内维耶芙的说法,毕加索表示出想要教她学雕刻,没过几分钟,毕加索又当面对她说:“我要趁着弗朗索瓦丝不在,让你怀上小孩。这正是你想要的。”弗朗索瓦丝听了一番话,反而对热内维耶芙说不应该发脾气,而应该当面嘲笑他。热内维耶芙则说:“我担心你已经不会发脾气了。”接下来,热内维耶芙竭尽全力劝说弗朗索瓦丝第二天一早跟她回蒙佩里耶。否则的话,她说,弗朗索瓦丝就是被毕加索迷了心窍。热内维耶芙知道,只要弗朗索瓦丝还留在毕加索身边,那她不管说什么、做什么都是无济于事。此时热内维耶芙已经心灰意冷,向她发出了最后通牒:“给你一整晚的时间好好考虑。明天一早我就出发。”

 

  当弗朗索瓦丝回到了住所,毕加索怒气冲冲地指责热内维耶芙背着好友勾引他,接着还撒谎欺骗她。接着弗朗索瓦丝嚷着明天一早要跟热内维耶芙一道离开,毕加索指责她俩有着“某种不正当关系”。弗朗索瓦丝根本不理他这一套,叫他用不着耍这些“伪善的小花招”。毕加索开始围着她团团转,不停地哄她:“小坏家伙!冷血鬼!杀人不眨眼!”可是眼看这一招也不管用,毕加索担心她真的铁了心要抛弃自己了,于是换了个招数,开始自怨自怜、自哀自叹起来。毕加索哀叹自己已经时日无多,而她没有权利带着他那“最后一点小小的幸福”而抛弃他。毕加索演这场好戏不光是为了赢回弗朗索瓦丝的心,而且还是为了击败热内维耶芙,击败他童年时代心目中所有的西班牙女人。毕加索之前常常告诉弗朗索瓦丝,说热内维耶芙长得如何如何像他的妹妹洛拉。并且由此联想有着起西班牙血统的热内维耶芙竟然跟他作对,于是毕加索就把热内维耶芙看成了早年出现在他生命里的所有可恶的西班牙女人的化身。

 

  第二天一早,弗朗索瓦丝前往马塞尔家庭旅馆,告诉热内维耶芙自己要留下来。弗朗索瓦丝回忆道:“那时我差不多都要佩服我自己了。我相信只要我尽力,就什么都能做得到。我真的相信我自己可以战胜毕加索身上的毁灭力量,甚至还可以把他也拯救出来。”

 

  对毕加索而言,这个结果不仅是战胜了弗朗索瓦丝的疑虑和恐惧,而且还战胜了她的宝贵自由,并且意味着弗朗索瓦丝这个人从头到脚都属于他了。这两个年轻姑娘在马塞尔旅馆四目相对的时候,她俩分明知道这份友情已经太深太沉,无法肤浅地存在了。弗朗索瓦丝也知道,放弃了热内维耶芙也就意味着俩人不能再做朋友了,也就意味着切断了她生命中最纯洁最真挚的爱。热内维耶芙的痛苦更甚。她最终乘火车回到了蒙佩里耶,临走时给弗朗索瓦丝留下一句话:“你是个走向毁灭深渊的梦游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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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造者与毁灭者:毕加索传》
· 惟我独尊
· 热恋与背叛
· 女神和破门垫
· 里里外外的战争
· 通往巅峰之窗
· 毕加索同志
· “所有的狮子都瘪了”
· “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
· 尾声
· 译者后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