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不是的。 原来中日战争带来的被动生活局面大大地影响着关良的绘画创作。因为物资紧缺,薪金也微薄,要买到颜料画布都成为难事,关良这才灵机一动,想到传统的毛笔宣纸这两种工具,大约也能画出他心中琢磨良久的现代水墨新形象吧。 关良如此钟情画水墨戏曲人物是有渊源的,儿时他就是个小戏迷,留学日本时他曾一边画画一边拉小提琴。回国后一有机会就泡戏院、听交响乐,并真正拜师学过唱老生,又学会拉胡琴,抗战胜利后还有机会结识当时红透半边天的京剧名角盖叫天,俩人做了终生的朋友,一个整天唱戏,一个整天画他唱戏,到最后自己也变成了痴迷戏曲的人,不仅拥有深厚的戏曲修养,大段的戏文,竟也可拉可唱可演了。 所以关良那些逸笔草草的戏曲水墨人物,能将老生小生、花旦青衣、武生丑角的身段与架式画到那样鲜活,那样精微,确实是他吃透了戏曲,在每一个细节上下了最认真的功夫才有的结果。 到此时方知,原来早些年认为他的画不过是小儿笔法的想法,是非常无知的。 读关良的戏曲人物画,真的可以读到眉欢眼笑,要忘却正襟危坐的成年人的样子。全因那画中之人,个个笨笨拙拙,线条涩滞,直的不直,润的不润,胳膊一时过长了,腿脚一时又过短了,脚丫上的趾头之类,一律分不清。 美人也不美,脸蛋未见粉红粉白,身段未见窈窕婀娜,更未见标准樱桃小口,也没听到环佩叮咚。 可就是那么奇怪,这么单纯笨拙的样子,这样舍润取滞的质朴笔法,一招一式却是如此活灵活现,气韵满眼。孙悟空大战白骨精,那凌空腾挪的气势,是泰山压顶的;武松醉打大老虎,那举起来的铁拳头,是虎虎生威的;杨贵妃醉她的美酒,娇媚入骨,眼神儿都直了;李太白写他的好诗,那一个扭身即兴挥毫的气度,简直是俊美死了。 他的染墨尤其别致,你不知道他何时染墨重,何处染墨轻,不按程序,只照心情。这个人的胡须有可能用了焦墨,刚硬如针,那个人的胡须呢,却轻逸如烟,美髯飘飘;这个人的靴子有可能沉得好像抬不动腿,那个人的靴子仿佛又柔若无物。 但你始终不会惦记他没有遵照规则行事,你只会暗暗一阵阵得意,随着他笔墨下的人物,一会儿发痴,一会儿发颠。 当然,最令人难以抗拒的就是人物们的眉眼儿了,那墨色一点的黑眼珠珠,含笑意、表吃惊、现柔情、示愤怒,分明是勾魂摄魄的神来之笔呀。男人女人一回眸,一勾搭,神态全都出神入化了。 真的,读关良的画是要忘形的,会想不起自己是男是女,是阳春白雪还是下里巴人,管它,忘却世间一切,拍案而起,也拖声高喊一嗓:妙~~妙妙~~~~~~~~~呀呀呀! 关良让人“得意忘形”的美妙图式,在理性上,是他个人绘画理论的实现与实践;在感性上,则是他内在的一份挚爱与其天真心性的自然外现。 看关良一生,观关良其人,心真是非常干净的,性情真是非常和气的,仿佛是天真到不作一丝反抗的那种儿童态,却持有着自己独特的智慧,保持着艺术上的纯洁性。 他似乎没有那样直接的苦心经营的企图,只是很自然地遵照着内心的律动,把他爱听的与爱看的,合二为一融汇在画布上。 我们认为的所谓他在苦思冥想他的民族性,或返身借鉴传统画家中的八大或梁楷等等那样的行为,都极有可能是一种美好想像。或者孩子般天真的关良,正因没有那么重的文化包袱,才能沉浸在他简单的世界里,让画面变得如此不简单。 那么“不像”就是不简单么,那自然也不是的。 须知我们画画之人,最初是要训练技法的,要刻苦走过从不会到会的过程。 “画得像”永远是前行路上的灯塔,不然无理可循,无法可依。 等到山是山,水是水,人物是人物,花鸟是花鸟,世间万物活灵灵生发于笔端时,大多的人就停在精妙的山头始终玩味自己的真本领了,也因为画到如此之相像,旁人要作解读与欣赏,几乎不费功夫。你之所画即为我之所见,我当然心领神会。 但也偏偏有人在“很像”的山顶四面旁顾后,又被另一种想突破原有规则的本能所激励。我是不是可以画得不那么像?我是否可以从像中,多生出自己的一些新气象来? 这新气象,因为要超脱原来的“像”,所以它是凭空的。而我们晓得,从“有”里画出“有”来,颇易;从“无”里画出“有”来,那是真难的。 而关良,真的从“无”里画出了“有”。 本文收笔之际,有个疑问如一片小白云,飘来思绪的上空:关良是活过艰难岁月的老人,他真的是儿童那样的天真无思么? 翻阅他一生所绘画的作品,除了精妙绝伦的戏曲水墨人物,其它风景有,花儿有,佛像有,神仙有,甚至女人的裸体也有,油画水墨即兴更替,各各参杂。凡皆此类作品,色彩无不斑斓娴熟,自在汪洋,溢满着他内心的一片明亮快乐。 然而要稍加留意,会发现其中有少量沾染时代气息的主题性绘画作品,如讴歌人为意志的改造农村、工厂炼钢、山乡农忙等,一旦涉及,其笔头立即规矩起来,画面忽然黯淡下来,好似他正皱着眉头举着笔,郁结着,不知如何下手才好。 这些画的技巧仍然是完美的,好看的,但是他的个人意识已经抽离了,他的气息已经跑掉了,他最爱在画中挥洒的那片明亮的欢悦心情,在这些作品里荡然无存。 他的沉默的抵抗,他的无法说服自己,他的厌倦与不配合,他的良知及他固守的智慧,鲜鲜然都在纸上。 他终究是看上去天真、实则成熟的一代大家啊。 品读关良,我们知道智慧其实是无处不在、不必埋头一直往前追赶的。试着往左向右,甚至返身温习,智慧的无限辽阔,我们是要深深惊讶它的尺度的。 而一个人的绘画之路,他的纯真气息,也完全可以想其所想、感其所感,不求思旁人之迹,不必与谁雷同,不怕时人一时的迷惑不解,只倾听自己心底最本真的那个声音,便有勇气自成一派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