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所要讲的,是有关我的艺术创作经验和个人的观点,肯定有些朋友或同行和我的看法不一致,甚至认为我有点偏,不过没关系,因为这些观点是根据我个人的创作实践而来的,是属于我自己的,你们由此认识我就行了,我不会将它强加于别人,或攻击别人,也希望听听大家的批评,同意也好,不同意也好,不要因此而伤感情,这是我首先要说明的。
现在想就五个方面来谈谈我的创作甘苦,这甘苦,主要就是中西结合的甘苦,也就是围绕着我的创作历程来讲的。
一、画架与画案
西洋画总的来讲是在架子上画的,在壁上画的,是立起来远看的。当然他们也有放平画的,因为现在什么都有。像美国的杰克逊波洛克,把画布铺在地上,提着油漆到处跑,让油漆流,看那一段好,把它剪下来,但这种例子比较少。他们因为在架子上画,所以必须远看,常常要退后看一看,不对,再改。中国有句老话“远看是印象派,近看是鬼打架”,所以其效果是上了墙以后的效果,着重于距离,隔着距离才能看出造型美的效果。中国画就不一样,是在案子上画的,因此画家是坐着画,大点的要站着画。有的是画手卷、长卷,边画边卷,所以看的时候也是一点一点地看,这叫“读”画,一旦拉开了距离,欣赏造型就比较弱。西方着重在造型,中国着重于意境,看画里面的境界、诗意。当然也有例外,中国古代有些画家很高明,在画以前先把纸或绢挂在墙上,凭着感觉计划哪里要高哪里要低,江山已经在纸上,胸有成竹了再画,这种比较接近西方的视觉形象。这是东西方欣赏艺术的角度最大的区别。中国有些画家主张“尽精微而致广大”,我认为这不是绝对的,因为尽精微不一定致广大,中国画的笔墨很好,因是从内容(故事性)出发,根本不能看到造型效果,远看的时候看不出什么来。不过也不全然如此,古代有些很好的画,如范宽的《谿山行旅图》,远看效果还是很好,很壮观。我觉得在中国人里面最早发现这个问题的是蔡元培先生,蔡先生说“西方的绘画接近于建筑,中国的绘画接近于文学”,我觉得在他那个时代,那样的概括很有道理。接近建筑就是接近造型,接近“看”的效果;至于中国画则是“读”的,是慢慢读的,不是就视觉形象来看的。
我画画不用画案,而是用一块大板平摆,这个板很矮,大约是我站着的时候膝盖那么低,我是站着画,可以看到全局。同时依实际需要,有时候立起来画,有时候平着画,交错进行,如此整个局面就可以掌握了。我的房间不大,想要画大一点的画,就把板子收起来,地上统统都是案子,我的个儿矮,多半踮起脚尖看,这样还不够,往往还得爬上桌子,用镜子从天花板上看下来,所以看画还是要看上墙以后的效果,没有上墙,这张画算没有完成。我所追求的是中国的意境同西方的视觉形象这两方面的结合。我作画的构思多半喜欢较中国式的,中国人民能够接受的,但这时候要找出形体本身的意境,因形象才能够吸引人,这种形象的感受,基本上是西方的。当我发现某一棵树、某一幢房子,或某一块石头长得特别有意思,我就首先抓住它,好比我写剧本,我不是先写剧本而是先找主角,我发现那个好演员了,我就根据这个演员来写剧本。因此,我是先发现形象,发现了这棵树,发现了这块水、这块石头,这个有意思了,我才围绕着它构成画面,再拿其他的东西配合起来。基本上三十几年的工作都是这样,构思是浪漫的,组合的,但每一个东西都是具体的,是真写生的,在这样的情况下,画一张画往往东奔西跑,搬家组合,很多意境是虚构的。这就是从画架与画案来说形式与意境,也是从我自己的经验来的。
二、具象与抽象
为了谈抽象美,我在国内受到不少的批判。我讲的抽象,是绘画的抽象,形式的实践。有些艺评家从哲学的观点,抽象的含义,和抽象的历史来辩驳,这我不管他,我所体会的是抽象的感觉。同一种形象,有美,有不美,造型结构的因素不一样,发现美的因素在哪里,把它的关系抽出来,再把这东西还原的时候,它才能造成美感。亨利·摩尔所看到的人,和别人看到的不一样,他看到的是人的机器、人的运动、人的起伏、窟隆,他把这些人的构成因素抽出来。而杰克梅蒂的作品很干瘦,把生命之间勉勉强强连系起来。马约则看到了人的丰满,强化了饱满的造型。同样是以人为题材,不同的作家抽出不同的因素来,这些因素都是人本身原有的,只是被分别抽出来而已。我所讲的抽象概念就是从这个方面而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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