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没有“抽象”这个名词,只有“写意”和“大写意”,其实“抽象”和“大写意”之间只有一步之遥,实质上有很多含意是很接近的。总的看,西方绘画比较具体,具象较多,多属铺陈的,展开的,详细的,剖析的,是加法的;东方则是综合的,概括的,减法的。初学时都喜欢西洋画,因为喜欢加法,不喜欢减法,减法比较困难,开始学习绘画通常是这样的。所以,我自己后来在油画创作中,逐步趋向东方情调,趋向概括。以前年轻的时候喜欢强烈狂放的色彩,如粉红、粉绿,后来则趋向单纯了,后又渐渐更多趋向黑白。摄影界也喜欢黑白甚于彩色,将对象的精华及最关键的要素抽离出来。黑白其实就是抽象,因为自然界是有彩色的,以黑白来表现,实际上就是抽象。而且近代西方美术也渐趋向于概括,趋向于黑白,比方有几位画家明显地学习东方,尤其趋向于书法性,像苏拉吉、阿克当、克莱因都是几个大黑线黑块,他们一张画实际上很像我们一个字,整个结体是黑白的,因黑白效果非常强烈,特别讲究“平面分割”。我们画家的本钱就是“平面”,鲁迅先生讲“写文章要简练,将可有可无的字、句、段都尽量删去,毫不可惜”,故绘画上也是要充分利用面积,浪费一点不仅有害,马蒂斯说过:“如果画面不起积极作用,它就起消极作用,也就是反作用。”中国画讲的是“经营位置”,亦即在画面上安排主体位置。“经营位置”不等于“平面分割”,可能它包含一点平面分割,但绝对没有平面分割那么彻底,平面分割更科学,更严格,经营位置只是大体经营,不够严格,故我认为经营位置应该发展到平面分割的严格性。我的朋友熊秉明,他在书法结体上很在行,他是位雕刻家、文学家、哲学家,他将造型艺术的关系运用到书法的结体上,有他个人独到的见解。
再从题材上来讲,因西方比较多块面、塑造、立体感,是静止的;而东方多偏于线条,富动感,这其中有些区别,但技法并不绝对。我们初学画,开始都先画石膏模型,自己觉得画得很好,很有把握,结果后来我到建筑系教书,建筑系要画树,却画不了了,石膏像的立体感画得很好,一旦画一棵曲曲弯弯的树却画不好,故东西方的技法一定要互相吸收、运用,才能搞得起来。在油画中,我吸收了东方的东西,在技法方面也作过许多尝试。除了意境以外,“线”是中国画的特点,故我在油画里也用线(像马蒂斯他们也用些线),但是线表现在油画上却相当困难,所以想出许多办法,比如用刀在油画上刮,将颜色刮出线来,再用新而宽的油画笔沾了颜料,像刀片一样很尖锐地切上去,因油画上了色后像溜冰场似的,颜料一画上去一塌胡涂,根本无法出“线”,所以必须用各种办法。当然也有用很细的笔直接画上去的,在西方也有先画了线,再把它压出来的。总之,在技法上,油画如何吸收东方的线是相当困难的。我个人摸索了几十年,后来发现直接用水墨来表现某些题材比较容易奔放,“奔放”这一点是油画所赶不上的,水墨流畅,容易变化,像舞蹈,像音乐,效果更为直接。我在巴黎的时候,杰克逊波洛克还是个无名小卒,谁也不知道他,后来当人家看到我的画说我像波洛克,我才知道他。我看到波洛克的画摊在地上,好像骑着自行车到处跑,后面载着的油漆桶漏了洒下来,就是这样。同样地,我在沙滩上看见人骑车的轨迹很好看,那线条运动感很强。云南贵州一带,从山上看下来,那盘山的公路,像一堆猪肠子从高处一扔,乱七八糟的……由此,我获得许多启发。
中国画的“线”效果是很强,但只是一方面,而毕竟块面和色彩也很重要,怎么办?宣纸用颜色一涂,就晕染开来,像水彩画,很飘,很弱,效果不好,所以有时我就用反面上色,中国的青绿山水是两面上色,如此有面有线。至于块面问题,我们学过西洋画的,懂得处理块面,比如有些地方用暗色一点便衬托出块面效果,没有这个修养是不行的。色彩方面,我就用镶嵌法(像彩色玻璃打成碎片再镶嵌上去)来造成色彩的效果。因为在中国画里,线是优点,块面和色彩是弱点,我便是这样摸索其中的关系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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