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年代中期,在北京中国美术馆举办了一个颇引人瞩目的画展,叫半截子画展。那是一些在长期封闭的环境中颇下过功夫的画家,写实功力不错,改革开放后,开始接触到西方现代绘画的状貌,于是力求吸收新营养以改变自己定型的创作观念,他们的作品中呈现了有限的变革,并流露了彷徨、犹豫的心态,所以自定名称叫半截子画展。展出后有两种反应。先生们(他们的老师辈)说是尚未出壳的鸡,意思是尚不成熟,或功力还未到家;后生们(他们的学生辈)说已是腌过的蛋,意思是用错了功夫,死功夫中不能再长出新生命来。这个展览令我思考孤陋寡闻与土生土长的关系。
不少朋友和读者了解我经历的坎坷,给予同情或为我鸣过不平,我深深铭感。今天回顾已逝去的75年,倒感到我逢上了极大的幸运,这是特定历史的赐予,别人不易碰到这样的机缘和遭遇。青年时考上公费留学,到巴黎学习,太难得了,在当时仿佛中了状元,是天之骄子。求知欲强,迎新访旧,我陶醉于西方艺术,尤其是现代艺术,年轻好胃口,吸收得快,饱餐了3年。返国后,情况大变,在各种压力下我如被埋入深土,但坚持默默工作,踏遍祖国的角角落落,穷乡僻壤,体会到土地的芬芳与人民淳朴的心肠。排除了名、利的干扰与诱惑,寂寞耕耘了三四十年,一味追求自己的艺术理想。漫长岁月中与外界完全隔绝了,过着孤陋寡闻的生活,但却是地地道道土生土长的年华。
改革开放后,渐渐有人发现我。最早有美国人到我的“袖珍画室”看画,惊喜之余指出我的部分作品近乎波洛克(J.Pollock)。我于1950年暑假离开巴黎返国,当时在巴黎我未曾见过波洛克的画,亦未闻其人。我于是找来波洛克的印刷品,后来又特别注意他的作品,他的奔腾、缠绵来自创作时的灵感与行动吧,我没有研究。我的《汉柏》、《松魂》、《狮子林》、《长城》等虽也捕捉运动的轨迹,却都可探寻到她们灵感的源泉或母体。从崇山峻岭俯瞰盘山公路的重叠交错、梯田的纵横交织;在原始森林中静听点、线、面的交响;就是那乡间土道上,烙印着的牛车、自行车及人和兽的脚印,都启示过我追寻自己的绘画天地。我必须自省:如果早年未曾在西方学习,则孤陋寡闻的我又将作怎样的钻研呢。正因坚信自己的感情和感觉,才敢于绝不向强加于我的艺术观屈服。真理在,“哪怕你铜墙铁壁,哪怕你皇亲国戚”。
杂交的新品种往往是高产的优良品种,但黑牡丹如果嫁接后失去其黑,便是毁灭。艺术中的中、西融会或嫁接,情况就更复杂。要保持传统的或土生土长的特色,自然有许多理由;必须吸取外来才能发展传统,也有许多理由。小放牛、黄梅戏、桃花坞、杨柳青、布老虎、泥阿福都获得人们的青睐,因有地方或传统特色,特色也由于少见或稀有。地球在日益缩小,由于交通阻塞、风俗相异等原因被认为特有稀有的事物,必然会渐渐普及,猎奇之奇不奇了,因之不更新不发展的特色必然将失去其特色。更新,必须借鉴,孤陋寡闻的局限中难于更新,或只有局限的更新。即使未曾交流,东、西方艺术中也有许多共性,我曾撰文谈过潘天寿和勃拉克(G. Braque)在构图中的不谋而合,如果他们两人相互探讨过,则将会产生怎样的影响呢!日本现代书法家井上有一早期的作品与克莱因(Kline)、哈当(Hartung)、苏拉日(Soulages)等人的绘画异曲同工,仅只工具材料之差别而已,不知他们之间有否彼此借鉴,但肯定中国书法对他们起了启迪作用,他们都没有局限于孤陋寡闻中。
大陆已冲破孤陋寡闻的局限,门户大大开放了,艺术上确乎百花齐放了。画展频繁,流派纷呈,可以看到东、西、南、北方的各色品种。但是在大量画展中,虽手法多样,画面仍多似曾相识,因抄袭模仿居多,往往令人有入化装晚会的感觉,场面热闹,却不见作者的真实面目,更按不到作者的脉搏。看来商品价值在操纵展览的导向。金钱诱惑对艺术的摧残正与政治的压力相同。
艺术是花木,花木的嫁接须选择季节,过早过晚的嫁接都难于成活。艺术是树,土生土长的年月不足,长不成树。土生土长是根本,孤陋寡闻是缺陷,两者间永远存在着矛盾与谐和吧!
1994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