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学期结束,根据总分,我名列全班第一。我高兴极了,主要是可以给父亲和母亲一个天大的喜讯了。我拿着级任老师孙德如签名盖章,又加盖了县立鹅山小学校章的成绩单回家,路走得比平常快,路上还又取出成绩单来重看一遍那紧要的栏目:全班60人,名列第一。对父亲确是意外的喜讯,他接着问:“那么朱自道呢?”他很注意全县会考第一名朱自道,也知道我同朱自道同班了。我得意地、迅速地回答:“第十名。”正好缪祖尧老师也在我们家,也乐开了:“爌北(父亲的名),茅草窝里要出笋了!” 之后,我虽并非每学期都得第一,但基本上是名列前茅,对付课业已完全不费劲,于是开始在课余看小说。《薛仁贵征东》、《七剑十三侠》、《封神榜》……都是密密麻麻的小字,因眼睛好,在昏暗的灯光下仍看得很入迷。有天突然传来一个轰动全校的消息:“在彭城中学操场演影戏(电影),全校师生整着队去看。”演的就是侠客斗剑、神仙腾云、隐身术……我高兴极了,也常常幻想能遇到神仙指点法术。后来又看到一次电影,是演养蚕,这我很熟悉,大蚕吃叶时沙沙有声,但电影里一大群蚕吃桑叶一点声音也没有,因为无声所以叫“影”戏吧,仿佛是影子戏。 我功课好,守纪律,可以算好学生,老师也常表扬,但有一次却被打手心了。鹅山小学一进门的院子里有两棵巨大又古老的银杏树,绿荫蔽天,遮掩了整个院子,每天结无数白果。成熟的白果掉到地面上“啪!”的一声,像掉下一只大杏子,白果被包裹在肥厚的杏子似的果肉里。我们每捡到白果,便交给老师,不准自己拿走。我知道炒白果好吃,春节孩子们赌博时以菱角、花生和白果作赌注。有一位同学的父亲是中医,我们一同捡白果的时候他告诉我,说白果可以治痨病(肺结核),是听他父亲说的。我想起了母亲的病,她的病老不好,咳嗽,痰里出现过血,吃了许多药也不见效,大家也有点怀疑会不会是肺病呢(后来证实不是)!她听人劝告喝过童便,即小孩的尿,弟弟的尿。白果治肺病的说法立即打动了我的心。白果,树上那么多白果,但不是我的,我动了偷的念头,偷许多白果带回去给母亲吃,我串通了几个同学一起偷白果,但不肯说出母亲的病,因当时痨病是可怕的死症。我们趁一个狂风暴雨之夜半夜起床,摸黑到院里偷白果。风雨将白果打落满地,黑暗中我们一把一把地抓,我摸到一处特别多,自己装不完,便低声叫伙伴:“旋南,旋南,到这边来!”就是这一声泄漏天机,被睡在近旁的训育主任听到了,第二天他叫旋南和我二人到办公室,立即破了案,交出了白果,几个伙伴各人打了十板手心。一向表扬我的级任孙德如老师也在办公室,看我挨打,我特别感到羞愧得无地自容。 光阴荏苒,二年高小念完,我毕业了。毕业时同学们互相打听各人的出路。父亲当中医的那位同学早有打算,回家学中医,继父业;好几位家在和桥街上开店的便学做生意;大部分回农村捏锄头柄(种田);同我一起偷白果也挨了十板手心的吴旋南是高材生,但家里很穷,也只得回家种田;有些家里富裕的不种田,继续上学,但他们的功课大都较差,考不上正规的省立中学,便进私立中学去。大家称某些私立中学为“野鸡”中学,缴钱就能进,入学考试完全是形式,考零蛋也录取,但学费很贵很贵。无锡洛社镇有一所洛社乡村师范学校,招小学毕业生,4年后毕业当乡村初小的教师。因入学后全部公费,投考的人非常之多,水平也极高,是有名的学校,我班高材生邵化南考取了该校,很令同学们羡慕。不花钱的学校太少太少了,似乎就只洛社有这一所,是穷学生们最理想的出路,故而闻名于无锡、常州、溧阳及宜兴一带。父亲早两年就打洛社乡师的主意了,但我渐渐有了更高的要求,不愿在农村当初小的教员,想进省立无锡师范,是高师,高师毕业可当高小的教员,譬如鹅山的教员。父亲当然嘉许我的志向,但上无锡师范之前须先上三年初中,初中要缴费,家里便计划如何更加省吃俭用,并多养几只猪来竭力支持我这艰难的三年。舅舅家田多,母亲也曾幻想回娘家试试舅舅能否帮点忙,父亲毕竟世故深,说不可能的,不让母亲去丢脸。我在数百人的竞争考试中考取了无锡师范初中。因洛社乡师和锡师同时招考,只能参加一边,但县立宜兴中学在这之前招考,故我先也考了宜中,以防万一锡师落榜。我唯一的法宝就是凭考试,从未落过榜,宜中也不例外。 为了节省路费,父亲向姑爹借了他家的小小渔船,同姑爹两人摇船送我到无锡去投考。招生值暑天,为避免炎热,夜晚便开船,父亲和姑爹轮换摇橹,让我在小舱里睡觉。但我也睡不好,因确确实实已意识到考不取的严重性,自然更未能领略到满天星斗和小河里孤舟缓缓夜行的诗画意境。小船既节省了旅费又兼作宿店和饭店,船上备一只泥灶,自己煮饭吃。但船不敢停到无锡师范附近,怕被别的考生及家长们见了嘲笑。从停船处走到无锡师范,有很长一段路程。经过一家书店,父亲曾来此替小学校里买过一架风琴,认得店里的一位伙计,便进去问路。那伙计倒还算热情,引我们到路口代叫了一辆人力车。因事先没讲好价,车夫看父亲那土佬儿模样,敲了点竹杠,父亲为此事一直唠叨不止,怨那伙计:“见鬼,我要坐车何必向他问路,坐车哪有不先讲价钱的!” 老天不负苦心人,他的儿子考取了。送我去入学的时候,依旧是那只小船,依旧是姑爹和父亲轮换摇船,不过父亲不摇橹的时候,便抓紧时间为我缝补棉被,因我那长期卧病的母亲未能给我备齐行装。我从舱里往外看,父亲那弯腰低头缝补的背影挡住了我的视线。后来我读到朱自清先生的《背影》时,这个船舱里的背影便也就分外明显,永难磨灭了!不仅是背影时时在我眼前显现,鲁迅笔底的乌篷船对我也永远是那么亲切,虽然姑爹小船上盖的只是破旧的篷,还比不上绍兴的乌篷船精致。庆贺我考进了颇有名声的无锡师范,父亲在临离无锡回家时,给我买了瓶汽水喝,我以为汽水必定是甜甜的凉水,但喝到口,麻辣麻辣的,太难喝了。店伙计笑了:“以后住下来变了城里人,便爱喝了!”然而我至今不爱喝汽水。 师范毕业当个高小的教员,这是父亲对我的最高期望。但师范生等于稀饭生,同学们都这样自我嘲讽,我终于转入了极难考进的浙江大学代办的工业学校电机科,工业救国是大道,至少毕业后职业是有保障的。幸乎?不幸乎?由于一些偶然的客观原因,我接触到了杭州艺专,疯狂地爱上了美术。正值那感情似野马的年龄,为了爱,不听父亲的劝告,不考虑今后的出路,毅然转入了杭州艺专。下海了,从此隐入茫无边际的艺术苦海,去挣扎吧,去喝那一口一口失业和穷困的苦水吧!我不怕,只是不愿父亲和母亲看着儿子落魄潦倒。我羡慕没有父母,没有人关怀的孤儿、浪子,自己只属于自己,最自由,最勇敢。 载《人民日报》海外版1986年7月21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