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件事曾提高了缪祖尧的画的威望。村里财主陈培之的妻子据说是上海美术大学毕业的,嫁到乡下来后还向缪祖尧借画临摹呢!陈培之家高楼大屋,连着大楼有高墙围住的大院,里面种有李光桃及别的什么名贵果树,但我不敢进入他们家。陈培之的母亲是寡妇,非常精明能干。早年未生陈培之之前,领了一个养子,取名连生,就是连接着就要生,果然生了培之。生了培之,连生实际上就不算什么养子了,变成了长工的身份。陈培之骨瘦如柴,据说在上海念法律大学,是律师。他有一次回乡,到附近楝树港小街上问人有没有兑换处,但他说成了“脱”换处,于是乡下流传开了:“兄字头上两只角,培之律师不识它。”我终于有一次能进入陈培之家的大门了,那是他结婚,让许多人进去看,也就是观礼。新娘子是宜兴城里人,也是财主,结婚前送来过几船嫁奁,招摇过河,着实叫乡下人羡慕。结婚那天,我也夹在人丛中挤上了大楼,看新娘子演说,听留声机唱戏,特別爱听“哈哈笑”,各式各样的大笑,笑痛肚子。陈培之家的院子特别大,有花坛,摆满了盆花,开着各样的花朵,还有两只大荷花缸,种有荷花,我爱极了。新娘子烫着长头发,脸上擦着粉和口红,我和小伙伴们觉得像吊死鬼,很难看,但我从此爱上了花。村里只有单调的木槿和葵花,我还从未见过那么多红彤彤的鲜花,于是也总想种花,但哪里去弄花呀!宜兴的陶器名闻中外,但我们乡下只买茶壶,无人买花盆,乡下人从来没有种花的传统。前几年我因事过宜兴,顺便到滆湖边一个公社去参观,那里利用湖滩土地的特点,居然开辟了70余亩花圃,家乡人民也已进入了欣赏花的时代! 除了缪老师的画以外,我还见过一种漂亮的月份牌仕女,那是在婶婶房里看到的。婶婶不是正经的女人,好吃懒做,偷男人,野男人公开住她房里睡觉,这美女月份牌便是一个常常来去上海的男人吴桂生送她的。吴桂生后来作了什么案被抓住,枪毙了。吴桂生被枪毙后,婶婶还有别的野男人。叔叔是有名的“乌龟”。叔叔本是个老实人,不识字,因为我父亲念过几年书,所以分家时叔叔多分了一亩地。但是就因为婶婶爱吃,不过年时也经常到镇上去买来猪头肉、酱鸭、烫面饺(蒸饺)等吃,一面吃一面赌钱,那十几亩地便被卖得差不多了,后来叔叔便挎只篮子卖香烟、瓜子、花生糖,我的那些堂兄弟也都念不成书,父亲常劝叔叔,但叔叔怕婶婶,听了婶婶的指使反而凶狠狠地对待父亲,甚至有一回与人串通了来偷我们家的稻。姑姑们每回来,谈到叔叔时总哭,但她们不敢劝他,怕婶婶,婶婶凶得很,很泼辣。我记得叔叔病死时满身肿胀,得了鼓胀病,就是血吸虫病,而婶婶一直活到九十多岁。70年代我曾回到老家看看,父亲和母亲早已逝世,那位满头白发的老婶婶在门前见了我,口口声声亲热地叫我“大侄子,大侄子!” 母亲和婶婶的关系必然非常坏,彼此不讲话,见面不理睬。婶婶为了搞臭母亲的名声,有一次叫吴桂生闯到我母亲房里来调戏,被母亲骂了出去。但从此我们家担心吴桂生来报复,一直到他被枪毙后才放心。也由于婶婶的威胁吧,母亲盼望我早早长大成人,有出息,替家里争口气,我也已体会必须给家里争气了。配合父亲的节俭,母亲也勤俭持家,她爱干净,衣服洗得勤,而且什么都要自己提到河边去洗,洗得彻底。虽然家里经济很拮据,但事事安排得井井有条,也总是布衣暖,菜饭饱。我到无锡念初中时,正值身体开始发育,吃得多,课间常感饥饿,又买不起零食吃,母亲便将糯米粉炒熟,教我只要用开水一冲,加点糖便好吃,每次开学我便总带着一大袋糯米粉上学。但是母亲生育太多了,我是长子,后来又生了两个弟弟,三个妹妹,还有两个妹妹很小就夭折了。母亲一向难产,她实在怕生孩子,也曾用土法打过两次胎,死去活来,从此身体一直非常坏,长年地病。父亲忙学校的事,忙种田的事,忙祠堂里的事,因他是吴氏宗祠的会计。后来母亲病倒,他又要忙烧饭洗衣了。他在家做家务便围上母亲用的围裙,有时门外突然有人来找,呼喊“吴先生”或“大先生”(他是老大),他首先匆忙解掉围裙,然后出门见客。他是村上少有的识字先生,学堂里的老师,是头面人物,围着女人烧饭用的围裙太失体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