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中国

水乡青草育童年

艺术中国 | 时间: 2010-08-26 11:09:21 | 出版社: 团结出版社

显然,父亲自己种不了家里的十几亩水田。早年,当他到玉祁去教书时,田都出租。后来回乡教书,便出租部分,另一部分自己种,雇短工或长工。我记得家里曾换过几次长工或短工,我能记事时,印象最深的一个长工叫九斤。父亲和母亲对长工很好,让他吃得饱饱的,蒸了咸肉的时候,将最好的留给我,其次就款待九斤了,他们自己吃最次的,甚至不吃。九斤种田很卖力,耙田、施肥、插秧,样样能干,我们家田里的稻禾也总长得分外茂盛,绿油油的一大片,很易同别家的区分。九斤对我很好,我们的友谊主要建立在水车棚内。草顶的水车棚都建在河岸田边,棚内牛拉着巨大的车盘转,车盘带动长长的水车将小河里的水戽上岸来灌进水田去。凡是戽水的日子,我总跟着九斤到水车棚里去,坐在车盘上让牛拉着团团转,那比在北京儿童游戏场里坐小飞机更自在,高兴时往牛屁股加一鞭,它便跑得飞快。有时它突然停下不肯走,加鞭也不走,我叫九斤,九斤正在近旁耘田,一看情形立即拿了长柄粪勺来对准牛肚皮,牲口哗哗撒尿了。紧依着水车棚有两棵大柳树,盛夏,每听到知了在树巅高唱,我立即爬下车盘,用长芦苇秆制的蛛网套去粘知了。像战士的武器,我总随身带着这支芦苇长枪。九斤的家据说原来住在草棚子里,他家是江北(苏北)佬。苏北一带地瘠人穷,又常闹灾荒,不少人逃荒到富饶的江南来,来卖苦力,都住在草棚子里。本地人瞧不起他们,称之谓“江北佬”。同他们说话时学他们的音腔,其中包含着戏弄与讥讽。我没有见过九斤的家,也没听说过他父母的情况,好像他早就是孤儿了。他来江南已很久,说一口地道的本地话。但是他娶不到老婆,谁家的姑娘也不肯嫁给他,他自己也没有定居,一年一年轮流着在各家帮短工,当长工,在我家是住得最久的了。

有一个老头“江北佬”在楝树港摇渡船,早早晚晚给人摆渡。楝树港离我家一里路,是最近的小街,有鱼市、豆腐店、小杂货铺、馄饨店、茶馆……早晨有烧饼和油条。村里的人们在路上相遇,总互问:“上街吗?”指的便是去不去楝树港。楝树港跨在大河的两岸,我们北渠村在东面,西面便通姑爹家渔村,我搭渡船摆渡时,大都是去姑爹家。早晨,渡船里总是挤得满满的,人虽多,大都是熟悉的,伯公、伯婆、表姨、表舅、叔公……加上扁担箩筐、生猪活鸭,挤而乱,但彼此相让互助,客客气气不争吵。下午人就少了,即使只一个人要过渡,“江北佬”照样摇渡船。夜晚、深夜要过渡,就高喊一声,他就睡在河边一间极小的草棚里。替代渡船,60年代造了木桥,70年代改建成水泥桥,“江北佬”早不知去向了。从无锡或常州到宜兴县城的轮船都必经楝树港,当“啪啪啪啪”的轮船将要靠码头时,码头上便聚了不少看热闹的人,想看下乡来的上海人。上海是天堂吧,到*人家的(当保姆)及做厂的(女工)妇女回乡探亲时都吃得白胖白胖,还带回筒子装的饼干、美女牌葡萄干、美女月份牌……

早先,店铺都集中在河西,河东较冷落,几乎不成街。后来河东要盖新街了,征求股份参加,出了钱便可分一间店面。父亲和母亲天天商议,那时我已有两个弟弟,父亲计算日后我们兄弟分家,一人分三亩来地,如何过日子呢,便下狠心凑钱,借债,争取预定下一间店面,将来我们兄弟中便可有一人去开店。简陋的新街顺利地落成了,我迫不及待先到新街上自家的新屋内住了几夜,街上有了家,也可算街上人了。父亲于是同一位剃头的合伙,让剃头的在我们店内开业,同时兼顾卖杂货,杂货是我们家的。家里的一张旧方桌搬到了店里,准备让客人沽了酒坐下慢慢喝。母亲在家炸豆瓣,用旧报纸包成小包小包油炸豆瓣,拿到店里卖作下酒菜。虽然父亲常去店里,但主要还只能靠那个剃头的,结果小店仍赚不了钱,好像没有多久,店铺连同房子就整个转让了。

到楝树港开店是下策,父亲经常说要我念好书,最好将来到外面当个教员,在家里是没出息的。我上学了,就在父亲当校长的私立吴氏初级小学。小同学都是本村的,个个相识,大家很相好,他们力气大都比我大,但念书不如我,他们的父母便说我回家后有父亲教,其实父亲在家里忙着呢,根本没工夫再教我。开学后第一件事是学着做国旗,是红、黄、蓝、白、黑五色旗,代表汉、满、蒙、回、藏五族共和,用五色的蜡光纸裁成条条后再拼贴起来,很好做,又好看,大家乐意做。由于教员太少,往往两个班合一个教室上课,教员上课时给一个班讲课,同时安排另一班做习题。不自觉的学生便不好好做作业,偷偷玩蚱蜢、知了,有时候知了忽然会在谁的抽屉里高唱起来。冬天太冷,同学们手上脚上长冻疮,脸上冻成一条条发白的斑痕,有点像切碎的萝卜丝,几乎人人都长萝卜丝。有的家里较富裕的女生便带着脚炉来上课,上课时脚踩在脚炉上。大部分同学没有脚炉,一下课便踢毽子取暖,踢毽子是最普及的运动。毽子越做越讲究,黑鸡毛、白鸡毛、红鸡毛、芦花鸡毛等各种颜色的毽子满院子飞。后来父亲居然在和桥镇上给我买回来一个皮球,我快活极了,同学们也非常羡慕,我拍一阵,也给相好的同学拍,但一人只许拍几下。夜晚睡觉,我将皮球放在自己的枕头边。但后来皮球瘪了下去,没气了,必须到和桥镇上才能打气,我天天盼着父亲上和桥去。一天,父亲突然上和桥去了,但他忘了带皮球,我发觉后拿着瘪皮球追上去,一直追到楝树港,追过了渡船,向南遥望,完全不见父亲的背影,到和桥有十里路,我不敢再追了,哭着回家。自从上学以后,我从来不缺课,不逃学,也不能逃学,因为父亲也天天到学校去。遇上大雨大雪天,路滑难走,父亲便背着我上学,我背着书包伏在他背上,双手撑起一把结结实实的大黄油布雨伞。他扎紧裤脚,穿一双深筒钉鞋,将棉袍的下半截撩起扎在腰里,腰里那条极长的粉绿色丝绸汗巾可以围腰两三圈,还是母亲出嫁时的陪嫁呢。学校里的事也都要父亲操心,开学时他到和桥书店买课本、算术习题本、粉笔……他买任何东西都要讲价,一分一厘地讨价还价;他真爱惜东西,教室里用剩的粉笔头也都要收回去。后来我到无锡师范念初中时,教室里剩下的粉笔头满地乱扔,谁也不捡,我于是选较长的捡起来,学期终了时积了二大匣,带回家交给父亲用。有一次开全区小学的运动会,在和桥开,我们学校也要派代表队参加,我被选入了代表队。为了参加运动会,父亲带我去和桥做了一身操衣(制服)。操衣连裤子上都有扣子,我从来没穿过有扣子的裤子,小同学们也都好奇地来摸我裤子上的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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