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永远记得姑爹家那只小渔船,它永远离不开姑爹,它也像姑爹对我一样的亲切。姑爹性子暴躁,孩子们背后叫他老虎。其实他不发怒时很温和,他多次摇着他的渔船送我到宜兴和无锡投考、上学。他也曾送我母亲到武进县的寨桥镇上去找一位老中医看病,我也搭船跟着去玩,反正不花一文钱,父亲也总是同意的。姑爹家住在滆湖边的一个大渔村里,村里几乎家家有船。村子很长,一家紧贴着一家沿小河排开,每家的后门临河,每家的船便系在自家后门口的大柳树上。白天,船都下湖了,风平水静的时候,那垂柳笼罩下的渔村倒影是挺美的画境;傍晚,船都回来了,小河里挤得看不见水面,家家七手八脚从船里提鱼上岸,忙成一片。姑爹和表兄弟们讲过许多在湖里的有趣事情,但我从未有机会下湖,只在湖边遥望那一片白茫茫的水,觉得神秘,又有点怕。湖里芦苇丛中栖息着一种小鸟,叫黄雀,就像麻雀般大小,渔民们捕来当肉食卖,一如北方的铁雀。姑爹多次送我这种小鸟,母亲炖了给我吃,味道鲜极了。表兄们说,捕黄雀要在深夜,一面张好网,从另一面敲锣赶黄雀撞到网里去,于是一捉一大堆。我听了真兴奋,也想跟着去捉一回。但又说夜里湖上太冷,怕我会冻病,我说不怕;又说担心我不会熬夜,我也保证不睡,他们同意了,我兴高采烈地将尝试奇异的新生活了,但父亲坚决不同意,还是去不成。终于有一次,我也进到湖上的芦苇丛中去了。我们那里,无论大人和小孩,有钱人家和穷人家,都最怕兵,孩子哭不止时,便吓唬他:兵来了!兵真的常常闯进村子来,信息灵通的人一经发现兵来了,立即报警,家家慌乱着关闭门户,男女老少东投西窜,往草垛里藏,向桑园里钻,大胆的年轻人爬上了枝叶茂密的高高树巅。匆忙中谁家的衣裳还晾在场上;谁家的鸡鸭、山羊未来得及赶回家,也只好听之任之,统统让兵们带走。那时候军阀混战,我经常听说孙传芳和吴佩孚或什么人打仗,兵的队伍经常会经过我们的村子,有什么他们随便拿,非常自由。 当吃了败仗的败兵逃到村子时,不成队伍了,他们更无法无天,情况也就更可怕,打破门到家里抄,抓到男人要花边(银元),抓到女人便*,姑娘们吓得魂不附体,总尽先尽快逃避,不易被抓到。有一回一位老太婆被抓住,就在光天化日下的荒坟丛中被*,老太婆是信佛的,对这样伤天害理的恶事怕作孽,要求大兵让她撑开伞遮遮天眼。有一次情况特别紧张,据说就要在我们村子不远处打仗,满村人心惶惶,有钱人家躲到宜兴城里去,去不了城里的也投奔远亲去。姑爹来家了,叫我们住到他家,情况紧急时可以上小船躲入湖里芦苇丛中去。我和母亲及弟弟决定跟去,父亲不肯去,他说只要我们走了,他一个人什么也不怕,其实,他是不放心这个家。后来真的打起仗来,我和母亲等挤在姑爹家的小船上驶入湖里的芦苇丛中去,人多船小,姑姑和表姊们分别挤进了他们邻居的船中。听到砰砰的枪声,飞弹在头上空中吱吱地尖叫,心惊胆颤,大家把棉被盖在身上,蒙住头,说子弹是硬的,万一落下来,吃硬不吃软。我完全忘记了捕黄雀的事,也没有留心芦苇里有什么有趣的东西,只担心子弹飞来,更担心父亲此刻正躲在什么地方呢,母亲急得不断流泪。小小渔船永远地在我脑海里留下了难忘的形象,亲切的形象,我特别喜爱鲁迅故乡的乌篷船,我的绘画作品中经常出现水乡小船,正渊源于姑爹家的渔船吧! 渔村人家靠捕鱼为生,也靠芦苇。湖里有大片大片的芦苇,长得很高很高,收割后的芦苇积聚成无数金字塔式的芦堆,姑爹家的村子便被埋在纵横交错的芦堆里,成了孩子们捉迷藏的天堂。夏天,我很早起来,选一根最长的芦苇,在顶端弯一个小三角形的框,用线结牢,再到屋檐下或老树丛中去寻蛛网,早上带露水的蛛网有粘性,用以蒙满三角小框,便可粘住栖息在柳梢上高歌的知了。粘知了,也粘蜻蜒。蜻蜒大都停息在篱笆最突出的高枝上,红蜻蜓特别好看,翅翼有时平展,有时前伸抱住脑袋,正如齐白石的图画。割来芦苇并不是为了孩子们粘蜻蜓,主要用来编芦席,织芦帘。芦织的帘子很大,可用以隔开房间,母亲则用它铺在地上,在上面铺拆被褥、絮棉袍。冬天,很冷,屋里照不到阳光,吃饭都冻得发颤。大门外满是阳光,但有西北风。房子是朝南的,不怕北面的风,于是将芦帘架在竹篙上挡住西面,阳光照射这帘和门墙构成的三角地带,这里便是最舒适的温暖之角了。老祖母整个上午都坐在暖角里晒太阳,母亲也常在里面补衣裳,劈豆瓣。吃饭时,大家端了饭碗来晒着太阳吃,邻家的孩子也端着自己的饭碗来凑热闹,有吃有笑。很快活,引得狗也跟来,猫也钻来,一团和气。老祖母坐着晒太阳还嫌冷,一只小脚总踩在一个铜脚炉上。这铜脚炉很精致,盖子上布满麻子似的窟窿,母亲说这还是她出嫁时的嫁奁,父亲家一向穷,才不会买这种精致的脚炉呢。脚炉里装着烧得半红的砻糠(稻谷的壳)灰,将生蚕豆埋进去,等一会儿就会热,像炒豆一样,豆熟时便“乒”的一声爆炸。我埋进了豆,但玩着玩着忘了时辰,老祖母脚下突然乒乒乓乓爆炸起来,吓她一大跳,引得大家哄堂大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