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小毕业时,宜兴县举办全县初小毕业会考,我考了总分七十几分,属第三等。我在学校里虽是绝对拔尖的,但到全县范围一比,还远不如人家。要上高小,必须到和桥去念县立鹅山小学。和桥是宜兴的一个大镇,有三座漂亮的大石拱桥连接大河两岸的上塘和下塘。河上船只密集,街上店铺林立,一派繁华景象,比宜兴城里更显得热闹。和桥豆腐干味道极鲜,可保存久,是有名的特产,至今盛誉不衰。鹅山小学就在镇头,是当年全县最有名声的县立完全小学,设备齐全,教师阵容强,直径30里方圆之内的学生都争着来上鹅山。因此要上鹅山高小不容易,须通过入学的竞争考试。我考取了。要住在鹅山当寄宿生,要缴饭费、宿费、学杂费,书本费也贵了,于是家里粜稻,卖猪,每学期开学要凑一笔不小的钱。钱,很紧,但家里愿意将钱都花在我身上,我拿着凑来的钱去缴学费,感到十分心酸。父亲送我到校,替我铺好床被,他回家时,我偷偷哭了。这是我第一次真正心酸的哭,与在家时撒娇的哭、发脾气的哭、吵架打架的哭都大不一样,是人生道路中品尝到的新滋味了! 我只能以用功学习,争取最优异的成绩来争气。我发现,会考中以90分以上获得第一名的朱自道及好几位80分以上的优等生,都是鹅山小学的,如今我同他们同班了。这几位成绩出色的同学都是和桥街上人,他们是走读生,中午回家吃饭,晚上回家住。寄宿生有夜自修,而且在电灯下自修,虽然那电灯也是暗淡淡的,但我是头次用电灯,感到称心如意,珍惜灯光,每晚在灯光下仔细地做完每天各门课的习题。在家时从不做夜课,家里只有一盏带玻璃罩的煤油灯,灯心捻得很小很小,火如豆,父亲在如豆的灯下记学校的账目,打算盘。另外我们只用一盏豆油灯,点上几根灯草,老祖母还常噜嗦,说她早年只点一根灯草,后来她眼瞎了,便管不着点几根灯草了。寄宿生的宿舍原是谷仓仓库隔成的,窗户都很小,有点像牢房,一间房里摆满许多双层床。我从未睡过双层床,喜欢爬到上层去睡,仿佛睡到了楼上,我家没有楼,一向羡慕舅舅家和陈培之家有楼。学校里有校园,园里有花有树,我每天大清早起床到校园里读书,背书,也可以随便摸摸这些花,我似乎已阔气起来,花也有我的份了。小皮球也不稀奇了,有大篮球,有篮球场,不过我个子小,从来投不进篮,倒是喜欢滚铁环,在庞大的操场上飞奔着滚铁环很痛快,只是铁环不多,想借的人多,不易借到。 寄宿生们大都家在离校十里以上的村子里或村镇上,每星期六下午上完课,便都背个书包或藤包喜洋洋地回家去,彼此道声“再会!再会!”我出了校门,到街上慢慢看,有很大的酱园、绸布店、南货店。南货店里卖的都是好吃的,不是中秋节也有月饼卖。我尤其记得有一家中药铺,壁上都是小抽屉,抽屉里装的全是药,朝奉(店员)用一根很小的秤秤药。有几回我母亲要吃的药在楝树港买不齐,便由我将药方带到和桥这家大药店里去配。我爬上大石侨,看桥下大船和小船互相拥挤,南北往来的船只排成长队等候通过,桅杆睡倒了,帆落成一堆,缆索纠缠不清,船员们吵闹,呼喊,乱成一片,这仿佛是《清明上河图》的蓝本。出了镇,渐渐冷落起来,一条石板大道沿河直往北去,沿途人来人往,大都是挑担的,空手人很少,至少都带着雨伞,往往出门时大晴天,突然天变便下雨了,一路没处躲雨。说是大道,是指通途,其实路并不宽,一面临河,一边沿水田,行人相交错往往须侧过身子。当遇到拉纤的纤夫,我便早早找个合适之点躲让。有时只一人拉纤,拉只小船;极大的船便好几人一同拉,边拉边哼哼,有时还唱,口音都是江北腔。出和桥镇三里,便过一高桥,因面前一条支流灌入大河,高桥便骑跨在支流上。往往我们好几个同路的同学一同回家,到高桥上便憩下来玩一阵,欣赏大河上下的风光,之后就分道了。从高桥上俯瞰大河里往返的帆船,景象很动人,有白帆、黑帆、棕色的帆,也有的小船用一块芦席作帆。帆影近大远小,一眼看到遥远处,船和帆便成了一个小点,这是我最早接触到的透视现象了。一路上远远近近的村庄都是黑瓦白墙,都有水牛,都有水车棚,车棚也紧依着大柳树,彼此非常相似,常常有到家了的错觉。及走到了楝树港,真是非常兴奋,我像是远方归来的游子,感到一切都分外亲切了,跳入渡船,便同摆渡的“江北佬”攀谈,但他永远显得有些麻木,并没有注意到我那异乎寻常的热情。一到家,父亲和母亲高兴极了,弟弟也特别亲我。母亲问我在校吃得好不好,我说八个人一桌,米没有家里的白,但尽管吃饱,菜不多,刚吃一碗饭便没菜了,后两碗便吃白饭。母亲听了很难过,眼睛湿了,我后悔不该告诉她。只过一夜,第二天星期天下午便又返校了。母亲给我做了许多菜带到学校去吃,我不肯带,说带去也不能拿出来吃,同学太多不好分,老师见了也不好意思,老师同我们在同一个饭堂里吃饭,他们只多一个荤菜。父亲也认为还是不带好,母亲便炒些蚕豆给我带走。回到宿舍里,同学们也都陆续到齐,几乎都从家里带来一些吃的,有蚕豆、菱角、荸荠、山芋;蚕豆最多,有炒豆、煮豆、发芽豆,唯有一个山里的同学带来栗子,分给每人几个,特别好吃。父亲有时到和桥,也买点糕饼给我吃,有一次买了一包干虾,告诉我每次放几只在粥里吃。母亲很少到和桥,有一次她搭姑爹的船到了和桥,特意买了一包鸡蛋糕到学校找我,但太不凑巧,那天老师组织我们远足登山去了,母亲不放心将蛋糕交给号房(传达室),遗憾地带回去了,留给我星期天回家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