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中国

水乡青草育童年

艺术中国 | 时间: 2010-08-26 11:09:21 | 出版社: 团结出版社

只有冬天农家闲时才架起芦帘晒太阳,尤其春节后的半个月内,大家可以快快活活、高高兴兴地享受太阳的温暖和家庭的温暖。孩子们不止是自己爆蚕豆了,还可吃到煮熟的菱、花生和夹有核桃肉的糕。这都是春节带来的好处,怎么能不盼望春节呢。春节要吃好几样菜,最主要的是吃猪头,我以为猪头肉是最上等的东西了,只有过年(春节)时才能吃到。春节前母亲特别忙,要煮猪头,要做够全家吃半个月的糕团,还要外加几笼粗粉团子,是专门为春节期间发给叫化子的。平时叫化子要饭,要了半天只给一点点剩饭,有时不给,但春节期间无例外一律要给,而且一到门口就给,所以叫“发”。于是叫化子特別多,络绎不绝,有时是三五成群结队而来,几笼团子还不够发,团子便一年比一年做得小了。有一种叫化子不穿破衣裳,穿整整齐齐的长衫,还戴着礼帽,手提小锣,边唱边敲小锣一步步缓慢地跨进大门来,这便是唱春的。给他一个一般的发叫化子的粗团子他不要,不理,继续唱。我便加倍给他好几个,或给自家吃的大白团子,他不用手接,只用那锣反过来盛了团子,然后倒进背在背后的大口袋里去。这是我最早见过的歌唱家。后来我在巴黎留学时,旅店后窗下的小夹道里也偶有人拉提琴或高唱,期待旅客们撒下法郎去,这时候,我总立即回忆起童年时家门口的唱春人。春节过了初一,便开始到一家家亲戚家去拜年,穿着新衣裳吃年酒。母亲总嫌父亲家穷,说她是被媒人花言巧语骗嫁给父亲的,当年外公看得起父亲读书识字,认为有出息。母亲也一向有点瞧不起穷姑姑们,自己不常去她们家,而总爱带着我往舅舅家串门。舅舅家吃得讲究,过年打麻将,压岁钱也给得多。大舅舅爱骑马,地方上有点名气,因为在家乡只有耕田的水牛,很少见马。表姊带我玩,领我去看舅舅养的大马,我仿佛去看老虎一样新奇,但不敢走近,怕它踢。二舅舅抽大烟,抽了卖田,卖了田再抽,人抽得骨瘦,二舅母常向我母亲哭诉。母亲是二舅的姊姊,劝他,骂他,二舅表面上唯唯诺诺,其实不听,照样抽。我们村子里有一个不正经的女人,名声很坏,有一回有人来家报信,说我二舅正在她房里抽大烟鬼混,母亲一听气急了,立即赶到她家去,我也跟去看。进大门后直奔里屋,里面房门紧闭着,房里有忙乱的声响,母亲叫二舅的名字,二舅不敢答应,更不敢开门,母亲隔着门哭骂,骂舅舅尤其不该到她眼前来丢脸。父亲也在家骂,好像骂给我听,意思是万万学不得,同时也针对母亲,有意煞煞她平时老夸耀娘家阔气的威风。

每次过年,父亲从大橱(衣柜)里拿出一幅中堂画和一副对联挂在堂屋里,一直挂到正月十五,然后又小心翼翼地卷起来,藏进大橱里。大橱是红漆的,很漂亮,也是母亲的嫁奁,一直保护得像新的一样。我们家是小户人家,房子也不大,但村里有中堂画的人家很少,因此我曾为此感到骄傲。画的是几个人物,中间一个老头可能就是老寿星,这是父亲的老朋友缪祖尧画的。缪祖尧矮胖矮胖,很和气,家就住在姑爹家那个渔村里,家里也贫苦,靠教书生活。他和父亲很合得来,早年两人曾一同到无锡一个叫玉祁的村镇上教小学。父亲在玉祁教书时每年腊月近年底时回来,我还依稀记得,每次回来总带回一种中间穿有大孔的饼干,这也是我认为最好吃的饼干了。他还讲过一个故事,说有一回学生家送来的早餐是糯米粥,他和缪祖尧恰好都不爱吃糯米粥,只吃了一点点,但糯米粥会膨胀,罐里的粥过一会儿胀得仍像原先那样满,学生家里来撤早餐时误认为根本未吃,估计是教员不爱吃,便立即补煮了几个鸡蛋。现在看来,当时他们小学简陋,不开伙,教员是由学生家轮流派饭的。后来我的弟弟妹妹多起来,母亲一人实在忙不过来,父亲不能再去玉祁教书,便在村里由吴氏宗祠出经费创办私立吴氏小学。缪祖尧也不去玉祁了,便来吴氏小学教书,小学就设在吴家祠堂里,缪祖尧也住在祠堂里。我从此经常到缪祖尧老师的房里去,看他画画,开始触及绘画之美。祠堂很大,有几进院落,有几间铺有地板的厢房,厢房的窗开向小院,院里分别种有高大的桂花、芭蕉、海棠。缪老师住的厢房很大,窗口掩映着绿荫荫的芭蕉,一张大画案摆在窗口,真是窗明几净,幽静宜人,这是我一生中头一次见到的画室,难忘的画室,我一辈子都向往有这样一间画室!缪老师什么都会画,画山水,画红艳艳的月季和牡丹,画樵夫和渔翁。有一回父亲用马粪纸做个笔筒,糊上白纸,缪老师在上面画个渔翁、一只大鸟和大蛤蜊,画成后给我讲解这画的是鹬蚌相争的故事。我尤其喜欢缪老师画的大黑猫,他用烧饭锅底的黑灰画猫,猫特别黑,两只眼晴黄而发亮,我进美术学院以后还常常想起那黑锅灰画的猫,可惜再也没见过了。我常常静静地看缪老师作画,他用纸紧卷成笔杆似的长条,用煤油灯薰黑以后当炭条起稿;他常常将蘸了浓墨的笔放进嘴里理顺笔毛,染得嘴唇乌黑,这才使我明白,母亲自己不识字,为什么同父亲争吵时便常骂他吃了乌黑水不讲道理。缪老师和父亲有个很大的不同处,他不像父亲那样节省,他爱吃零食,父亲说他没有儿女,只管自己吃饱就够了。缪老师画久了,往往摸出几个铜板,叫我到村头一家茶馆里去替他买一包酥糖之类的好东西吃,我非常乐意,飞跑着去买来,他总分一小块给我吃,从无例外。我叫他缪老师,因后来我上学了,他成了我真正的老师。不过他并不教图画,也根本没有图画课,而他的画据说是远近闻名的,还卖,并订有价格润例。70年代我曾顺便回到故乡看看,父亲、母亲及老一辈的亲友们大都已逝世,只缪老师还在,我便专程到渔村去看望他。好容易寻到了他的住处,他住在蜂窝似的人家的夹缝中,屋里建屋,几张破旧的芦帘围成了他暗黑的卧房。他病在床上,他感激我的探望,他谈我父亲的死,那是困难时期,与其说是病死的,不如说是饿死的;他谈到有一次经过我家门前的河滨,见我那瞎了眼的母亲自己摸着去洗东西,感叹年轻人是不顾老人了。我似乎又最后一次见到了我的父亲和母亲!我不清楚缪老师是哪一年逝世的,只知道他已逝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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