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3年,一位名叫亨利•弗鲁叶的法国实业家委托著名却相对缺乏经验的建筑师勒•科尔比西耶为他的一群工人及其家庭造些住房,勒•科尔比西耶时年三十六岁。这组建筑位于莱日和佩萨克,紧挨着弗鲁叶的工厂,距波尔多不远,结果竟成为现代主义建筑的样板,每一幢都是一组没有任何装饰的水泥匣子,带有长方形的窗,平顶外加光秃秃的墙壁。勒•科尔比西耶特别为它们缺少本地和乡村的暗示而自豪。他嘲笑那种他称之为“民俗大部队”——由感伤的传统主义者组成——的热切愿望,并谴责法国社会对现代性的坚决抗拒。在这组他为劳动工人设计的住宅中,他对工业和技术的仰慕通过大片的水泥、没有任何装饰的外表和光秃秃的灯泡表现得淋漓尽致。 可是新房客们对于美的认识却大为不同。他们可从未饱尝过传统和奢华、文雅和精致,他们也没被地域风格或旧式建筑繁复的雕刻倒了胃口。他们每天穿着千篇一律的蓝工作服,在水泥的厂房里为制糖业装配松木包装盒。工作时间既长,又很少有假期。很多工人都是从偏远的乡村被硬拉了来为弗鲁叶先生的工厂打工的,他们自然怀恋原来的家和他们原来的那一小块地。终于收工回家了,他们可不会迫切地希望再次感受到现代工业的活力。因此,不出几年时间,工人们就将整齐划一的科尔比西耶匣子变成了各不相同的私人空间,使他们身处其间可以回想起一点已经被打工生活剥夺了的过去的种种。他们毫不在意是否糟蹋了伟大建筑师的创意,给他们的房子加上了坡顶、百叶窗、小型平开窗、花花绿绿的墙纸和本地风格的尖桩篱栅,房子本身的改造完工之后,他们又在前院里安装了形态各异的喷泉和守护神石像。 房客们的趣味或许跟建筑师的南辕北辙,不过在这些相去十万八千里的具体趣味后面隐藏的逻辑却异曲同工。工厂里卖苦力的工人跟声名远播的现代主义大师之所以爱上一种风格,正是为了这种风格能够唤起他们自己的生活所欠缺的那些特质。 掌握了不同趣味背后的心理原因或许并不能改变我们对什么是美的感觉,不过却能使我们免于对我们不喜欢的东西持一种简单的怀疑态度。我们知道该立刻问一句,人们是因为欠缺了什么才认为一样物品是美的,并进而对他们缺失的东西的性质寄予理解,哪怕我们根本无法认同他们的选择。 我们可以想象,一间石灰粉刷的顶楼,在我们看来虽说像是受罪,可对于某个罕有地受到无政府状态征兆压抑的人来说也许会感觉宾至如归。同样,我们也可以猜想,一幢粉饰得很粗陋的建筑,黑砖砌墙,锈迹斑斑的铁门,里面的住户应该是希望从他们自身或他们身处的社会过于特权的感觉中逃离出来;我们同样也可以假定,那些装饰得俗丽活泼的小区,卷曲的屋顶、变形的窗户,涂得五颜六色的墙面,反而会触动那些官僚作风以及缺乏想象力之辈内心那特别强有力的琴弦,他们会在这样的风格中体会到一种勃勃生气,正可以使他们内心压倒性的严肃情感得到片刻的舒缓。 我们对不同趣味的心理状态的理解反过来还可以帮助我们免受两种重大的美学教条的束缚:一是认为只有一种可接受的视觉艺术形式,还有就是(甚至更加令人难以置信)认为所有的风格都具有同等的合法性。风格的多样化是我们内在需要的多样化的自然结果。唯一合乎逻辑的结果应该是,不论是表现刺激还是安静,是表现庄严还是舒适的风格都会吸引我们的注意,因为我们的生活本身就是围绕这些根本性的极点运转的。正如司汤达所言,“有多少种幸福观,就有多少种美。” 不过,这种选择的空间仍足够我们自由地决定哪些特定的建筑作品更加契合或不那么契合我们真正的心理需要。我们可以接受乡村风格的合法性,哪怕我们对弗鲁叶先生的房客们对他们莱日和佩萨克的家的改造方式不以为然。我们能够做到在谴责那些小守护神石像的同时尊重通过它们体现出来的那种向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