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大高级工业职业学校读完一年,全国大学和高中一年级生须利用暑假集中军训三个月。我和国立杭州艺专预科的朱德群被编在同一个连队同一个班,从此朝朝暮暮生活在杭州南星桥军营里,年轻人无话不谈。一个星期天,他带我参观他们艺专。我看到了前所未见的图画和雕塑,强烈遭到异样世界的冲击,也许就像婴儿睁眼初见的光景。我开始面对美,美有如此魅力,她轻易就击中了一颗年轻的心,她捕获许多童贞的俘虏,心甘情愿为她奴役的俘虏。十七岁的我拜倒在她的脚下,一头扑向这神异的美之宇宙,完全忘记自己是一个农家穷孩子,为了日后谋生好不容易考进了浙大高工的电机科。 青春期的草木都开花,十七岁的青年感情如野马。野马,不肯归槽,我下决心,甚至拼命,要抛弃电机科,转学入艺专从头开始。朱德群影响了我的终生,是恩是怨,谁来评说,竭力反对是我的父亲,他听说画家没有出路,他梦幻中的龙消逝了。我最最担心的就是父母的悲伤,然而悲伤竟挽回不了被美诱惑的儿子,一向听话而功课优良的儿子突然变成了浪子。 差异就如男性变成了女性,我到艺专后的学习与已往的学习要求完全不同。因转学换专业损失一年学历,我比德群低了一个年级,他成了我的小先生,课外我俩天天在一起作画,如无艺术,根本就不会有我们的友情。抗战爆发后,一九三七年冬杭州艺专奉命内迁,紧要时刻我自己的钱意外丢光,德群的钱由我们两人分用。后来###为沦陷区学生每月发放五元贷金,这微薄的贷金养育了我的艺专生活,否则,本来我估计自己在艺专是念不完的,因没有经济来源。 林风眠奉蔡元培之旨在杭州创办国立艺术院,后改为国立杭州艺术专科学校。我一九三六年进校时,校里学习很正规,林风眠、吴大羽、蔡威廉、潘天授(后改为寿)、刘开渠、李超士、雷圭元等主要教授认真教学,学生们对他们很尊敬,甚至崇拜。中西结合是本校的教学方向,素描和油画是主体课程,同学们尤其热爱印象派及其后的现代西方艺术。喜爱中国传统绘画的学生相对少,虽然潘天寿的作品和人品深得同学尊崇,但有些人仍不爱上国画课,课时也比油画少得多。爱国画的同学往往晚上自己换亮灯泡学习,我和朱德群也总加夜班。图书馆里有很多西洋现代绘画画册,人人借阅,书无闲时,石涛和八大山人的画册也较多,这与潘老师的观点有关。 杭州艺专教学虽认真,但很少对社会展出,有点象牙之塔的情况。日军侵华摧毁了这所宁静的艺术之塔,师生们被迫投入了战乱和抗敌的大洪流。所谓抗敌,师生沿途作宣传画,也曾在昆明义卖作品捐献。更有进步的同学则悄悄去了延安,当时不知他们的去向。撤离杭州后,经诸暨、江西龙虎山、长沙、常德,一直到湖南沅陵停下来,在滨江荒坡上盖木屋上课,其时国立北平艺专从北方迁来,合并为国立艺专。合并后人事纠纷,闹###,于是###派滕固来任校长,林风眠辞职离去。 后长沙形势紧急,危及沅陵,又迁校。我一直跟着学校,从沅陵迁去昆明。从沅陵到昆明必经贵阳。在贵阳遇上一次特大的轰炸,毁了全城,便匆匆转昆明。在昆明借一小学暂住。在尚未开课之前,我发现翠湖图书馆藏有石涛、八大等人的画册,不能外借,便天天带着笔墨到里面去临摹。回忆在沅陵时在校图书馆临摹《南画大成》,警报来了都要上山躲避,其实警报虽多,从未来敌机,因此我请求管理员将我反锁在内,他自己去躲空袭,他同意了,我一人在馆内临摹真自在。昆明开课后,依旧画裸体,只模特儿不易找,我们在教室内不断谈到模特儿,一位模特儿提出抗议:什么木头木头,我们也是人么。我看常书鸿作油画示范,画到细部,他用法国带回的一根黑色的杖架在画框上部作为手的依附,我初次见到这种学院派的作画方式。其时吴大羽也正在昆明,我们恳请滕校长聘回吴老师,但他口是心非,只认为常书鸿便是当今第一流画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