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中国

严峻的抉择(1)

艺术中国 | 时间: 2009-06-18 09:48:40 | 出版社: 人民文学出版社

  我们这些留学生大都不问政治。国内内战日趋激烈,改朝换代的大事岂能不波及每个中国人,我们持的是国民党中华民国的护照,而国民党将被赶出大陆,宋美龄频频飞美国求救,秦庭之哭已徒然。国民党的腐败我们早痛恨,对共产党则无接触,不了解,但共产党在长江中炮打英国军舰的消息真令我们兴奋,受尽歧视的中国留学生渴望祖国的富强。中共派陆璀和区堂亮二位女同志到巴黎参加世界和平大会,大会是露天的,我也去旁听了,在那里见到与会的毕加索。陆、区二位在一家咖啡店里邀请部分留学生叙谈,介绍解放战争的形势和解放区对留学生的政策,希望大家学成归国建设新中国。每个人面临着去、留的选择,其间关键是各人的专业与回国后如何发挥的问题,对生活待遇等等很少人考虑。   

  到巴黎前,我是打算不回国了,因国内搞美术没有出路,美术界的当权人物观点又极保守,视西方现代艺术如毒蛇猛兽。因之我想在巴黎扬名,飞黄腾达。当时有人劝我不要进学校,不要学生身份,要以画家姿态出现。我想来日方长,先学透,一面也参展春季、秋季等沙龙,慢慢创造自己独特的风格。看了那么多当代画,未被征服,感到自己怀着胎,可能是异样的中、西结合之胎,但这胎十个月是远远不能成熟的,不渴求早产。我陶醉在五光十色的现代作品中,但我的父老乡亲同胞们都不了解这些艺术,我自己日后创作出来的作品也将与祖国人民绝缘吗,回忆起在独石桥小学给女生画的那幅麻子像,感到落寞,茫然。可能是怀乡情结,故而特别重视梵高的书信中语:你是麦子,你的位置在麦田里,种到故乡的土里去,将于此生根发芽,别在巴黎人行道上枯萎掉。似乎感到我将在故土长成大树,在巴黎亦可能开花,但绝非松柏,松柏只卫护故国。当苏弗尔皮教授预备为我签署延长公费时,我吐露了我的想法,他完全同意这观点,并主张上溯到十七世纪以前的中国传统。离开巴黎,仍舍不得,但梁园毕竟不是久留之地。矛盾不易解决,或去或留的决定经过多次反复,与熊秉明等研讨无数回,最后我于一九五○年暑假离开了巴黎,投向吸引海外游子的新中国,自己心目中的新中国,我们这些先行者们当时似乎是探险者。这之前一年,我曾给吴大羽老师一封信,倾诉我的心情。大羽师保留了这信,“文革”中此信被抄走,最后得以退还,数年前,感谢大羽师之女崇力给我寄来了复印件,今录下:  

  羽师:   

  我试验着更深度的沉默。但是国内紊乱接着紊乱,使我日益关怀着你们的行止和安危。  

  在欧洲留了一年多以来,我考验了自己,照见了自己。往日的想法完全是糊涂的,在绘艺的学习上,因为自己的寡陋,总有意无意崇拜着西洋。今天,我对西洋现代美术的爱好与崇拜之心念全动摇了。我不愿以我的生命来选一朵花的职业。诚如我师所说:茶酒咖啡尝腻了,便继之以臭水毒药。何况茶酒咖啡尚非祖国人民当前之渴求。如果绘画再只是仅求一点视觉的清快,装点了一角室壁的空虚,它应该更千倍地被人轻视!因为园里的一株绿树,盆里的一朵鲜花,也能给以同样的效果,它有什么伟大崇高的地方?何必糟蹋如许人力物力?我绝不是说要用绘画来作文学的注脚、一个事件的图解。但它应该能够真真切切,一针一滴血,一鞭一道痕地深印当时当地人们的心底,令本来想掉眼泪而掉不下的人们掉下了眼泪。我总觉得只有鲁迅先生一人是在文字里做到了这功能。颜色和声音的传递感情,是否不及文字的简快易喻?   

  十年,盲目地,我一步步追,一步步爬,在寻找一个连自己也不太清楚的目标,付出了多少艰苦!一个穷僻农村里的孩子,爬到了这个西洋寻求欢乐的社会的中心地巴黎,到处看、听。一年半来,我知道这个社会,这个人群与我不相干,这些快活发亮的人面于我很隔膜。灯红酒绿的狂舞对我太生疏。我的心,生活在真空里。阴雨于我无妨,因即使美丽的阳光照到我身上,我也感觉不到丝毫温暖。这里的所谓画人制造欢乐,花添到锦上。我一天比一天不愿学这种快乐的伪造术了。为共同生活的人们不懂的语言,不是外国语便是死的语言。我不愿自己的工作与共同生活的人们漠不相关。祖国的苦难憔悴的人面都伸到我的桌前!我的父母、师友、邻居、成千上万的同胞都在睁着眼睛看我!我一想起自己在学习这类近乎变态性欲发泄的西洋现代艺术,今天这样的一个我,应该更懂得补鞋匠工作的意义,因他的工作尚且与周围的人们发生关联。踏破铁鞋无觅处,艺术的学习不在欧洲,不在巴黎,不在大师们的画室;在祖国,在故乡,在家园,在自己的心底。赶快回去,从头做起。先时,犹如别人的想法,我要在这里学上好几年,三年之内决不回国。觉迷途其未远,今年暑假二年期满我是决定回国了。原已向法政府进行延长第三年的公费手续也中止了。(编者注:后来还是延长至第三年。)因为再留下去只是生命的浪费。我的心非常波动,似乎有什么东西将生下来。苦日子已过了半世,再苦的生活也不会在乎了。总得要以我们的生命来铸造出一些什么!无论被驱在祖国的哪一角落,我将爱惜那卑微的一份,步步真诚地做,不会再憧憬于巴黎的画坛了。暑假后即使国内情况更糟,我仍愿回来。火坑大家一齐跳。我似乎尝到了当年鲁迅先生抛弃医学的学习,决心回国从事文艺工作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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