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中国

独木桥(4)

艺术中国 | 时间: 2009-06-18 09:34:23 | 出版社: 人民文学出版社

  西藏平叛后,为了反映平叛后西藏的和平美好,美协组织画家入藏写生,首选是董希文,董希文不忘旧谊,推荐我同行,我甚喜,如得彩票。我们一行三人(后又增加了邵晶坤)先坐火车到兰州,然后乘公共汽车经葛尔木去拉萨。经唐古拉山,海拔五六千公尺,氧气稀薄,心脏弱者过不了关,需备氧气。坐长途汽车、远洋海轮,我从无反应,至此,汽车行驶时尚无感觉,停车脚踏土地,便感头晕恶心,有人难受得哭了,泪珠落地成冰,这冰珠千年万世永不消融。早晨汽车水箱冻了打不着火,用木柴烧烤一个多小时才能开车,因此司机不愿憩夜,通宵连日地赶,眼睛熬得满是血丝,所以总要配两套司机。到了拉萨,配给我们专车,很阔气。在西藏约四五个月,我们先分工分路找题材。我主要画风景,目标康藏公路的札木,道路极难走,多塌方及泥石流。一路住兵站,也只能住兵站,兵站的解放军十分热情。有一处兵站我忘记了地名,将到此站前风景别具魅力,雪山、飞瀑、高树、野花,构成新颖奇特之画境。抵站后我立即与一路陪护我的青年解放军商定,明天大早先去画今日途中所见之景。翌晨提前吃早饭,青年战士和我分背着画箱什物上路,因海拔高,缺氧,步履有些吃力,何况是曲曲弯弯的山路。我心切,走得快,但总不见昨日之景,汽车不过二十来分钟,我们走了四个小时才约略感到近乎昨日所见之方位,反复比较,我恍然大悟:是速度改变了空间,不同方位和地点的雪山、飞瀑、高树、野花等等被速度搬动,在我的错觉中构成异常的景象。从此,我经常运用这移花接木与移山倒海的组织法创作画面,最明显的例子如七十年代的《桂村山村》。藏民很美,造型之美,即便脸上涂了血色,仍美,我在西藏画了不少藏民。但西藏作品中最有新颖感的是扎什仑布寺,这扎什仑布寺也属于移花接木之产品,主要是山、庙、树木、喇嘛等对象的远近与左右间的安置作了极大的调度。我着力构思构图的创意,而具体物象之表现则仍追求真实感,为此,我经常的创作方式是现场搬家写生。   

  中学时代,我爱好文学,当代作家中尤其崇拜鲁迅,我想从事文学,追踪他的人生道路。但不可能,因文学家要饿饭,为了来日生计,我只能走“正”道学工程。爱,有多大的魅力!她甚至操纵生死。爱文学而失恋,后来这恋情悄悄转入了美术。但文学,尤其是鲁迅的作品,影响我的终生。鲁迅笔下的人物,都是我最熟悉的故乡人,但在今天的形势下,我的艺术观和造型追求已不可能在人物中体现。我想起鲁迅的《故乡》,他回到相隔两千余里,别了二十余年的故乡去,见到的却是苍黄的天底下的萧条的江南村落。我想我可以从故乡的风光入手,于此我有较大的空间,感情的、思维的及形式的空间。我坚定了从江南故乡的小桥步入自己未知的造型世界。六十年代起我不断往绍兴跑,绍兴和宜兴非常类似,但比宜兴更入画,离鲁迅更近。我第一次到绍兴时,找不到招待所,被安置住在鲁迅故居里,夜,寂无人声,我想听到鲁迅的咳嗽!走遍了市区和郊区的大街小巷,又坐船去安桥头、皇甫庄,爬上那演社戏的戏台。白墙黛瓦、小桥流水、湖泊池塘,水乡水乡,白亮亮的水多。黑、白、灰是江南主调,也是我自己作品银灰主调的基石,我艺术道路的起步。而苏联专家说,江南不适宜作油画。银灰调多呈现于阴天,我最爱江南的春阴,我画面中基本排斥阳光与投影,若表现晴日的光亮,也像是朵云遮日那瞬间。我一辈子断断续续总在画江南,在众多江南题材的作品中,甚至在我的全部作品中,我认为最突出、最具代表性的是《双燕》。   

  八十年代初我任教工艺美院期间,带领学生到苏州直写生实习,我的研究生钟蜀珩同行,边教边学,协助我辅导。在苏州留园,学生们在太湖石中联系到人体的结构与运动,在不起眼的墙上爬山虎中提炼出感人的画面,确是体现了我对造型观察的启示,并发展了我的思路,予我启示。往往,前班同学的实践收获,丰富了我对后班同学的教学。钟蜀珩先忙于辅导,抽空才自己作画,有一次傍晚###时,人们没有发现躲在僻处的她,她被锁在了园中,最后当她转了一个小时还找不到出路,爬到假山高处呼喊,才救出了自己。后来她对我说,当只她一人在园里东寻西找时,才真正体会到了园林设计之美。我们在教学中,重于培养慧眼,轻于训练技术,尤其反对灌输技术,技为下,艺为上。眼睛是手的老师,“眼高手低”不应是贬辞,手技随眼力之高低而千变万化。在苏州上完课,学生们返京去了,钟蜀珩随我去舟山群岛写生,没有课务,我们自由作画,疯狂作画,我不考虑钟蜀珩能否跟上我近乎废寝忘食的步伐,她却跟上了。她着蓝衣男装,一身颜料斑斑,显得邋遢,黑黑的脸被草帽半掩,路人大概不辨是男是女。一次我们一同在普陀海滨作画,我照例不吃中饭。不知钟蜀珩自己饿了还是为了保护我的健康,去附近买来几个包子叫我吃,她说看朱先生(我妻)的面上吃了吧,否则只好抛入海里了,我吃了,但还是感到损失了要紧时刻。无论多大太阳,即便在西双版纳的烈日下写生,我从不戴草帽,习惯了,钟蜀珩见我额头一道道白色皱纹颇有感触,那是写生中不时皱眉,太阳射不进皱纹的必然结果。我们离开舟山回宁波,到宁波火车站,离开车尚有富余时间,我们便到附近观察,我被浜河几家民居吸引,激动了,匆匆画速写,钟蜀珩看看将近开车时间,催我急急奔回车站,路人见我们一男一女一老一少在猛追,以为出了什么事故,我们踏进车厢,车也就慢慢启动了。这民居,就是《双燕》的母体,谅来这母体存活不会太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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