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燕》着力于平面分割,几何形组合,横向的长线及白块与纵向的短黑块之间形成强对照。蒙德里安(Mondrien)画面的几何组合追求简约、单纯之美,但其情意之透露过于含糊,甚至等于零。《双燕》明确地表达了东方情思,即使双燕飞去,乡情依然。横与直、黑与白的对比美在《双燕》中获得成功后,便成为长留我心头的艺术眼目。如一九八八年的《秋瑾故居》(画外话:忠魂何处,故居似黑漆棺材,生生燕语明如剪。)再至一九九六年,作《忆江南》,只剩了几条横线与几个黑点(往事渐杳,双燕飞了),都属《双燕》的嫡系。
专家鼓掌,群众点头。我意识到自己有这样的意向,后来归纳为风筝不断线。风筝,指作品,作品无灵气,像扎了只放不上天空的废物。风筝放得愈高愈有意思,但不能断线,这线,指千里姻缘一线牵之线,线的另一端联系的是启发作品灵感的母体,亦即人民大众之情意。我作过一幅《狮子林》,画面五分之四以上的面积表现的是石头,亦即点、线、面之抽象构成,是抽象画。我在石群之下边引入水与游鱼,石群高处嵌入廊与亭,一目了然,便是园林了。但将观众引入园林后,他们迷失于抽象世界,愿他们步入抽象美的欣赏领域。这近乎我的惯用手法。苏州拙政园里的文徵明手植紫藤,苏州郊外光复镇的汉柏(所谓清、奇、古、怪),均缠绵曲折,吸引我多次写生,可说是我走向《情结》、《春如线》等抽象作品的上马石。我在油画中引进线,煞费苦心,遭遇到无数次失败,有一次特别难堪。大概是七十年代末,我到厦门鼓浪屿写生,住在工艺美校招待所,因此师生们想看我写生,我总躲。一次用大块油画布在海滨画大榕树,目标明显,一经被人发现,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我从早晨一直画到下午,画面彻底失败,而且有不少美校的老师也一直认真在看,天寒有风,后听说一位老师因此感冒了。一年后,我这心病犹未愈,便改用水墨重画这题材,相对说是成功了。技奴役于艺,而技又受限于工具材料,我在实践中探索石涛“一画之法”的真谛。因此油彩难于解决的问题,用水墨往往迎刃而解,反之亦然,有感于此写了篇短文《水陆兼程》:
从我家出门,有一条小道,一条小河,小道和小河几乎并行着通向远方,那远方很遥远,永远引吸我前往。我开始从小道上走出去,走一段又从小河里游一段,感到走比游方便,快捷。
我说的小河是水墨画之河流,那小道是油彩之道。四十年代以后我一直走那陆路上的小道,坎坎坷坷,路不平,往往还要攀悬崖,爬峰峦。往哪里去呵,前面又是什么光景,问回来的过客,他们也说不清。有的在什么地方停步了,有的返回来了,谁知前面到底有没有通途。岁月流逝,人渐老,我在峰回路转处见那条小河又曲曲弯弯地流向眼前来,而且水流湍急,河面更宽阔了,我索性入水,随流穿行,似乎比总在岸上迂回更易越过路障,于是我下海了,以主要精力走水路,那是八十年代。
艺术起源于求共鸣,我追求全世界的共鸣,更重视十几亿中华儿女的共鸣,这是我探索油画民族化和中国画现代化的初衷,这初衷至死不改了。在油画中结合中国情意和人民的审美情趣,便不自觉吸取了线造型和人民喜闻乐见的色调。我的油画渐趋向强调黑白,追求单纯和韵味,这就更接近水墨画的门庭了,因此索性就运用水墨工具来挥写胸中块垒。七十年代中期我本已开始同时运用水墨作画,那水墨显然已大异于跟潘天寿老师学传统技法的面貌,不过数量少,只作为油画之辅。到八十年代,水墨成了我创作的主要手段,数量和质量颇有压过油画之趋势。自己剖析自己,四十余年的油画功力倒作了水墨画的垫脚石。我曾将油画和水墨比作一把剪刀的双刃,用以剪裁自己的新装,而这双刃并不等长,使用时着力也随时有偏重。
感到油画山穷时换用水墨,然而水墨又有面临水尽时,便回头再爬油彩之坡。七十年代前基本走陆地,八十年代以水路为主,到九十年代,油画的分量又渐加重,水路陆路还得交替前进。水陆兼程,辛辛苦苦赶什么路,往哪里去?愿作品能诉说赶路人的苦难与欢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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